上元佳节,太后历来会将家中子弟唤入宫中相见。
洒满香料的炙肉在盘中滋滋冒油,馥郁花香的美酒在琉璃盏中徜徉,冯初却没有什么心思动箸。
即便在家中与阿耶信誓旦旦,但谁又能说明白太后的心思呢?
历来太后会唤她与她同坐,今朝筵席过半,连个眼神都不曾予她。
她不由得心焦。
她当然知晓自己此举定会触怒姑母,然而她到底还是祈盼自己的姑母能看在往日情分下,能予她个机会陈情。
冯初失魂落魄地饮下一盏甘醴。
此番模样自然逃不过冯芷君的法眼。
“二月新发柳。”
还是太嫩了。
冯初能料到的事情,她冯芷君怎会料不到?她若真想要拓跋聿的命,拓跋弭也未必保得住。
这个小侄女怕是朝中少有与她不谋而合之人。
只可惜,太年轻,心思全浮于表面,受了她的冷待就动摇了自己。
殊不知做事要么不为,一旦为了,开弓哪有回头箭?故而做事必做绝!
罢了......还是让她教教她吧,也为她定心。
盘中佳肴撤了又上,酒酣管弦早有倦,歌舞歇,琴瑟咽,冯初还是没等到冯芷君的只言片语。
“阿耆尼、阿耆尼......”
身侧阿姊轻唤,杯中失神的面容在涟漪中震碎,她惑然望向阿姊,阿姊早已起身——这是要拜别太后了。
隔阂已有,焉能如初?
冯初敛了神色,起身,湮没在冯家一众人等,道上节贺,再拜而别。
就当冯初已经掐熄了自己最后一点念头时,高位上的人总算开了口:“阿耆尼年前曾有言,要与哀家共赏画作,如今忘了?”
她何时与姑母有约,不过是托词罢了。
冯初眼中的光亮再度燃起,上前道,“是臣女不是,健忘了此事,该罚。”
“阿兄且先行家,晚些哀家令宫里人送阿耆尼归家。”
冯芷君而今威势,他这个做兄长的也不得不低头称诺。
殿门阖上,冯芷君起身,未执一言。
冯初稍稍抬起半个头,见妙观同她行了个眼色,这才跟上。
安昌殿的东阁长灯通明,冯芷君径直落座于案后,信手捧起一卷书,依旧晾着冯初。
冯初在案前跪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端得一副宠辱不惊的做派。
宫中刻漏滴了足足一个半时辰,冯芷君这才从书卷中抬起头,重新看向冯初。
小侄女还是身量笔直,唯有唇侧细细密密冒了一圈汗。
“可定心了?”
冯芷君知道,她是个聪明人。
“回太后,定心了。”
冯芷君能让她入东阁跪着,便知道她并未愠怒冯初应承担任太女侍读一事,由她跪着,不过是要敲打她。
“昔年燕国内乱,哀家的阿耶降入魏国,哀家跟着充入太武帝掖庭,而后被选作先帝贵人,又被册封为皇后。”
冯芷君拨弄着手上菩提佛珠,十余年艰辛,娓娓道来倒像是再说旁人的事情。
“先帝崩殂,宫人焚烧先帝衣物之时,哀家投火,确是想随着去了。”
“贺顿当权,朝野上下大小事务由他决之,一着不慎,哀家便不会而今好端端地坐在这安昌殿内。”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在你这个年纪哀家尝了个遍。”
“姑母不易,臣女——”
冯芷君抬手,止住冯初继续的话语,“哀家年幼不似你,得以饱读诗书,只依稀记得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心智,饿其体肤。’”
“古来流芳千岁者,都须得磋磨下一层皮肉。”
“阿耆尼言志,西县侯犹为不足,志存高远,必然前路道阻,而今还能回头。”
冯芷君几乎是挑明了说,她若要为自己谋身、为天下人谋事,所受苦难、冷待、误解是今日千百倍。
她若今日后悔,还能做一世太后的掌上明珠、冯家宝树。
堂前的冯芷君风华正茂,眉眼含威,一举一动皆是早年磋磨出来的锋芒。
宝剑出锋之石,寻常锈铁上去却是要化为齑粉的。
“......虽九死,其犹未悔。”
冯初深吸一口气,顿首而拜,“谢姑母教诲。”
她是冯家中最似她,亦是最不似她者。
冯芷君挥挥手,重新拿起案上书卷,“该做什么,自己个儿心中有数。”
“诺。”
……
“阿耆尼,你没忘记我!”
年幼的太女欢忭异常,不等冯初见礼,就着急忙慌地拉住她的手,“今日上元,你是来带我去放灯的么?”
“是。”
冯初身后站着的人呈上河灯,拓跋聿注意到的是提着河灯的人,双眸一亮,“拂音!阿娘是不是要回来了?”
原本松快的气氛登时凝滞,李拂音更是当即红了眼眶,讷讷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