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幽室这么长时间,拓跋聿竟是将沙门们诵的经给背了下来。
羸弱稚嫩的颂祷中,冯初再度悠悠睡去。
“聿儿!”
倏地,拓跋弭闯开幽室,一时间天光扑尘。
“阿耶!”
拓跋聿见他,饥寒交加的面上绽出笑颜,身子却僵着一动不动,不愿惊醒冯初。
“阿耶来了,”
拓跋弭几步跨至她面前,将拓跋聿抱在怀中,“是阿耶不好,聿儿可有哪里难受?阿耶这便唤太医——”
拓跋聿扯住他衣襟,摆首道,“父皇,儿臣无碍,阿耆尼、阿耆尼才需要......”
他这才注意到一直昏睡在拓跋聿双膝上的冯初。
她至幽室来身上衣物想必都不曾更换,衣裳下沁着暗。
拓跋弭颦眉,移开了眼。
太后竟真这般狠心,就因为冯初待聿儿稍微好些?
拓跋弭自不会相信冯芷君所言‘迁怒’,这分明是泄愤。
“来人。”拓跋弭吩咐道,“将冯小娘子一同抬至太女宫苑中,传太医。”
几个宫人小心翼翼将冯初抬出。
拓跋聿的目光一直追随在她身上,拓跋弭瞧出她在意冯初,索性抱起拓跋聿,跟了上去。
宫中的太医早早得了令,候在拓跋聿的宫苑内。
待拓跋弭抱着人入内,一众医倌上前嘘寒问暖,殷勤模样,拓跋聿前所未见。
此前便是连宫中婢子都可以冷待她。
反观冯初,几个宫人将奄奄一息的她抬上了屋内小榻,便再无人挂碍。
太医们在周遭来来去去,却对衣袍脏污的冯初视若无睹。
拓跋聿坐在拓跋弭身侧,由着太医把脉。
冯初让她忧心不已,她抬眼望向拓跋弭,却见到自己的父皇目光亦望着榻上的冯初,不知晓在想些什么。
“......父皇,”拓跋聿扯了扯她的袖口。
“嗯?”
“儿臣当真无大碍,能否让太医们瞧瞧阿耆尼?”
拓跋弭颔首允准,才有两位太医前往冯初身边。
替拓跋聿把脉的太医道太女无碍,只是饿着了,需要调理,留了嘱托与方剂便下去煎药了。
拓跋弭悬着的心放下,朝一旁的李拂音说了声‘悉心照料好你主子’,再同拓跋聿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宫苑。
在他看来,拓跋聿聪慧老成,周遭又有宫人照应,哪还有不放心之事呢?
“太医令,阿耆尼如何了?”
拓跋弭前脚刚走,拓跋聿就心急着下榻。她一日有余未曾进半点食,脚一沾地,眼前倏然一片昏花,便要朝地上扑去。
“殿下!”
“殿下当心。”
得亏的李拂音眼疾手快,拓跋聿才未磕绊在地。
年轻的皇储虚弱清瘦,看起来平城的朔风随意一刮就能将她吹飞二里地。
即使如此,她还撑着自己,想太医能告知她阿耆尼无恙。
“回殿下,冯小娘子的伤虽是皮肉,然一日有余未加照看,而今上有暑气,这一寒一热,加之伤势,恐......恐会夜半发热。”
太医令所言实为保守,许多热天里遭了罚的宫人往往殒命得更多。
并非伤得多重,主要是因为缺乏照料,伤口生脓疮,最后倒在发热中。
残废殒命,不知凡几。
拓跋聿虽不知其中凶险,一听还是急了,“请太医务必治好阿耆尼,孤——”
她本就虚弱,这一急反倒是将自己个儿给晕了去。
宫室内登时再度乱作一团,头发胡子全白了的太医忙里忙外,当真心力交瘁。
……
萧萧秋雨落晚钟,铜铎扫西风。
太安六年,平城的第一场秋雨就这般毫无征兆地洒入人间,绵绵悠长,簌簌润于飞檐上。
“将哀家手书的这些信送出宫去。”
冯芷君将一沓书信交至妙观手中,闭眸拨动着手中的菩提佛珠。
用冯初作为她来日重掌大权的一颗棋子,她心底亦是不好受的。
妙观在冯芷君身旁侍奉多年,自是明晰太后此时心中所想。
近前压低了音,“方才太女宫苑处来报,已有太医为小娘子治伤,婢子也派人去知会了郡公府,想必郡公府也会派人入宫。”
冯芷君拨动佛珠的手不可察觉地凝了分毫,除此之外,并无任何表示。
妙观行礼,退出殿中,许久,殿中的主人才睁开双眸,划过波动。
……
当日夜,冯初果真发起热来。
举目焚焱,佛光凝天。
她踽踽独行在漫天火光中,佛光在天上,是怎么也触不到的景。
被迫曳曳于火海,蒸腾五脏,烤灼六腑。
耳畔响起稚嫩而熟悉的诵经声,在诵经声中还有更深处,对着她言:
道阻且长、道阻且长......
她不知在这火海里穿行了多久,跌宕其中。
喘息、疼痛,光怪陆离的事物在她眼前不断奔涌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