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好冷。
朝许宥礼公寓上升的电梯里,江辞紧紧抓着手臂,强迫性的做着搓动的动作取暖。
即便室外下起了雨,按道理来说,盛夏的雨温温热热的,只会感到凉爽才对。
江辞却格外的冷,冷到完全感受不到下半身的存在,浑身的皮僵的像被胶水粘在了骨头上。
白色的冷雾在银色金属壁上展开漂亮的六角冰花,电子广告屏幕上,男人拿着商品的动作停滞,晶亮的眼神逐渐黏腻冰冷,像暗中盯上猎物的冷血动物。
高高扬起的嘴角笑容贪婪扭曲。
随着显示屏上的数字不断跳动,江辞心脏打了强压气泵般狂跳不止,逼仄的空间空气稀薄到他只能频繁喘着粗气。
“叮——”
是错觉吧,平日轻快的电梯提示音今日格外冗长缓慢。江辞来不及多想,迅速抿了下嘴唇,找回面部肌肉的存在感,透过金属壁反射的虚影撑起个还算淡定的表情。
——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出自己的狼狈,尤其是聚在楼道里看热闹的吃瓜群众和眼睛如鹰查找破绽的警察。
想象总是美好的,然而江辞前脚刚踏出门,后脚就直直撞到了迎面而来的担架。
两位法医也措不及防:明明电梯门开启时看着里面没人来着,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少年?
两人连带着担架趔趄了一步,扬起的风将白布一角掀起。江辞下意识蹲身扶住滑落的一角,视线恰好直直对上许宥礼的脸。
只隔一寸的距离,脸上细小的绒毛还能隐隐触觉到对方皮肤上传来的湿黏和冷意。
江辞怔愣地缓缓掀开眼皮。
许宥礼安详地阖眼,平日打理整洁的偏分刘海此时正柔顺的垂在额前,尾部沾着淡淡水汽,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白皙细腻的脸上晕开一抹黑影。
唇瓣上一抹艳丽的红色,倒将他原本冷淡的脸增添了几分别样的妖治,看起来和熟睡没有区别。
直到江辞顺着白布的缝隙瞥见许宥礼胸下处横着一道明显的分界线。
如果上方还能勉强说成是许宥礼生的白,那么界线之下,就像将人皮割下来在容器中浸透了水又贴上去,惨白浮肿,止不住往外冒着死气。
——在此之前,江辞一直不愿真的相信许宥礼死了。
毕竟依照许宥礼的性格,为了骗他来做出假死作秀、找群演演戏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但结果显而易见,此时身下就是一具切切实实的尸体,人体细致的肌肤纹理是当代科技技术压根无法触及的质感。
直到法医开口提醒,江辞才愣怔地站起身,凝着又被盖上严严实实的白布,脑子嗡嗡作响:他还是很难想象,一个几小时前还在跟自己通话的人,此刻却变成了动也不能动的死物。
这样的画面太过有冲击力,曾以为遥不可及的死亡像块从天而降的墓碑直直砸在了江辞脑袋上,眼前的世界被一阵刺眼的强光笼罩。
站在人群中央,无数探究细碎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袭来,江辞恍然未觉,胀得酸涩的眼球直直盯着许宥礼的尸体被推入银盒子,一点点消失在视线。
身体割裂般从脚底一寸寸失去知觉,僵硬麻木。
一个眼熟的大叔走过来,江辞只看见一张下垂的薄唇在面前张张合合,刺耳的嗓音将耳膜震得嗡嗡作响。
一股不耐又烦躁的热意从胸间涌至口腔,舌头麻得发苦,江辞僵直地转过头,在四周喋喋不休的七嘴八舌中自顾自地走进房子。
桌面上摆着很多菜,都是江辞爱吃的水煮鱼、毛血旺这种川菜类,由于放置了一整晚,上方浮着一层白黄相间的油面,树杈般的裂纹从中绽开。
许宥礼大部分时间都很忙,一个月唯有一两天闲下来的功夫,会空出半天泡在厨房里做饭解压。而这天,江辞就成了理所应当的得益者。
他总是坐在这张桌子上,一边用牙签戳起切好的水果往嘴里送,一边撑着下巴看许宥礼忙前忙后的模样。
——律师界鼎鼎大名的黄金单身汉为自己亲手做羹汤,这样的场面怎么看都看不够。
两人面对面坐着吃饭时,他也经常玩心大起,用脚背蹭许宥礼的腿,凝着那张一本正经的老派干部脸,单手撑着下巴抛媚眼咬唇,“许律师,吃饭不如吃我啊~”
即便他脸上的肌肉都笑僵了,许宥礼依然不为所动,只会冷冷道:“吃饭。”
看似占了上风的江辞到晚上却会被折腾得叫苦不迭,腰差点折在床上。
银质烛台上反射的倒影让江辞回过神,他怔住了:不敢相信这种表情竟然会出现在自己脸上。
眼神潋滟,唇角弯起——他竟然在笑。
他竟然想到许宥礼在笑,和那些陷入爱河的蠢货露出一模一样的笑。
想起那些痴货为爱人不顾一切的所作所为,一股电流从脊背倏地窜上头顶,江辞的嘴角僵了半秒,顿时垮了下去。
这简直是个极其危险的信号:他挑战得到真心,玩弄真心,嘲弄真心,同时也深深恐惧着付出自己的真心。
——尤其是在许宥礼生命结束之后。
江辞如看到洪水猛兽般连着退了几步,整洁的桌面在眼中顿时变成松散的拼图,毫无规律地混成一堆,将脑子搅得一团糟。
不,他绝不可能喜欢许宥礼,这顶多算是对死亡突然来临时的悼念和唏嘘。
他早就对全方位的监视不耐烦了,两人之间的感情也已消磨殆尽,许宥礼对他而言,只是个曾经亲昵过的老朋友。
怀念和老朋友相处的时光,在这场名为死亡的分别中合理正常。
江辞这么想着,被大手攥住的心脏也缓缓落下。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哐”的一声,一阵冷冰冰的湿意越过客厅,顺着江辞衬衫衣领的缝隙钻进他的皮肤,掀起一片鸡皮疙瘩。
江辞打了个哆嗦,屏住呼吸抬眼望去。
原来是窗户没关紧,被风吹开了。
江辞松了口气,抽了张纸巾,叠在手心将其关严,与此同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尖锐的铃声在周围墙壁来回碰撞,江辞这才意识到四周死一般的静谧,那群围观群众嘈杂的议论声不见了。
屋外阴雨连绵,苍白的雷电在乌黑云层中穿梭,密集的雨点啪嗒啪嗒地砸在玻璃窗上,像是一块块小锤子想要砸破厚重的玻璃墙。
一道闷雷划过,空荡阴暗的走廊亮起数道白光,勾勒出格子窗的形状,风雨吹打着的树枝影子歪歪斜斜地落在地面上。
夹卷咸汽的水雾漫不经心地爬上窗沿,蔓起一层透白的水珠。
光消失后,目之所及又是一望无际的黑,就连贴着门口的电表箱也看着吃力遥远起来。
整个世界只剩淅淅沥沥的雨落声。
身处死水一般的静谧中,却觉得有什么未知的生物从黑漆漆的墙里冒出来了,像是将他用锁链箍在了望不到底的深海,身边围满了无法沟通的海底生物,用贪婪和试探的视线扫视他身上每一块肥美的器官。
这种诡异的不安感一寸寸爬上江辞的头皮,他缩在柔软衣服里的肌肉绷紧,却故作镇定自若地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接听。
“辞哥,我买了你最爱吃那家店的新品蛋糕~你在哪儿,我给你送过去好不好?”
温柯清脆欢快的少年音并没有让江辞放松警惕,他借着手机屏幕发出的光亮迅速转动眼珠环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