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是有点阴阳怪气在身上?”
不说还好,一说陈慰就来劲儿:“今天我义正言辞地告诉你:第一,我是来旅游的,不是来相亲的。第二,就算我要攀高枝,除了烤酒致富的苏家,其他的我都看不上眼。”
“别!别攀我们家,你看,前面是高家,就前台小姐姐她们家,你的高枝在那儿。”
高家过年贴的春联还是一样的火红,一披挂的凌霄花从墙里垂到墙外,开了满墙的富贵黄。
“陈慰小长工。”玫瑰掐断一朵凌霄花别进他胸前的衣袋,“我如果爱你——绝不学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儿,炫耀我自己。”
“玫宝小姐,我老家后院,有两棵木棉树,根握在地下,叶触在云里,每一阵风吹过,我们都互相致意。”
“啧!还是你有文化~”
晚上玫瑰搂一床凉席去给陈慰铺床,苏阿婆早先在凉板上垫了一层薄软的褥子,玫瑰将凉席压在褥子上抻平,又去捞了床薄毯子和一只菊叶装的枕头。
“菊叶枕头好,睡起来喀呲喀呲响,”玫瑰跪在凉席上,说话声不敢很大,“还能明目安神,你小长工真是命好。”
“能让玫宝小姐帮我铺床?”
他正在老式电灯泡下摆弄他的相机,玫瑰听见他打趣的话扭身望来,又被他拍到——她穿着素麻斜襟的盘扣睡衣和开足大摆的睡裤,才洗完澡头发用干帕子一绞还有些发毛,一张素净的鹅蛋脸微拧了眉心,眉眼含嗔带娇。
陈慰眼光微微颤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苏阿婆就端着一盘烧红的蚊香走了进来。
“我们小镇不比大城市,没得空调,只能开纱窗,夜蚊子也多,小陈闻得蚊香吧?要不然先出来歇会儿凉?玫宝把窗户开开屋子散散热。”
歇凉必摆龙门阵,苏阿婆先是将陈慰的户口给盘问了遍,连他老家后院里有两棵不开花的木棉树都问了清楚(居然真的有),又说起这次要烤的喜酒。
“是哪家办喜事啊?”玫瑰问。
“苏家湾的苏满,年龄比你大八九岁?你以前还喊她幺姨,这就忘了?她祖祖过世那年我还带你去过。”
“嗯……”玫瑰努力回忆,“好像记得一点儿,我记得苏满幺姨坐在堂屋里吃饭,吃着吃着就哭了,当时她旁边还守着个男娃儿,穿的醒狮服。”
“是吗?她今年嫁的也是醒狮班的大领导。”
“是同一个人吗?我也想去看看!”
“瞎凑热闹!”苏阿公抽两口旱烟,阿婆的蒲扇往他那里偏了偏,扇走蚊子跟烟气,他可一点都不八卦,只是‘顺口’问:“那醒狮班的领导姓什么来着?”
“好像姓周,叫什么——周,周长虹?好像是叫这个名儿,他们醒狮班还上过电视台的春晚呢。”苏阿婆说。
“哦,他啊,他有年倒霉,舞狮摔了腿,还是我捎他去的医院,小伙子体格不错,没半年又能舞得一手好醒狮。”
“苏老辈子去世那年请的月旦,是西鹤撒?好像就是周长虹从他师傅手里接的班。”
不知不觉聊到九点,玫瑰捂着嘴直打哈欠,传染到陈慰也哈欠连连,苏阿婆歇了话头,统统撵去睡觉。
玫瑰落在陈慰后面,突然拽住他的衣角,陈慰回头见她微微抬起下巴,下一秒,两人颇有默契地望向头顶的天空。
星子羸弱,近似随意挥洒在夜空,却又有迹可循。
“好像是北斗七星。”陈慰说。
“像瓢,有长柄,应该是的吧。”
“那冬天我们去仙女山看雪?”
“嗯?”
“因为我俗。”
想和你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是真的想。
雷阵雨下在烤酒的第五天,重重的雨帘子灰重地掩压了整座古镇,玫瑰搬了把椅子趴在窗边贪雨又贪风,听见阿婆让外公抱柴进来,她连忙喊:“阿婆!我中午要吃青椒炒肉、玉米排骨、藤藤菜、黄瓜鸡蛋汤······”
苏阿公说菜在集市上,给她小背篓和斗笠,撵她出门。
“年轻人不要老窝在屋头,下雨天凉快,你出去活动活动。”
玫瑰溜进烤酒的小作坊,在屋檐下“踢踢踏踏”的刮鞋底的泥巴,陈慰听见动静出来看,只见宽大的斗笠下面她眨着一双清波凌凌的鹤眼,满眼无辜地说:“我被赶出来了。”
他只觉得好笑,要收留她进来,教她烤酒。
“我不想学……阿慰,要不我们去赶集吧?”
“好啊,不过得等我忙完了再去。”
她陪他坐在酒坊里闲聊。
陈慰问:“你家今年种的糯米谷开始抽穗了,你去看过吗?”
“没去,不知道在哪块田。”
“我昨天听你外公说的,还说你们家楼上存了几口雕花的坛子。”
“你想说什么?”
“傻子。”
“???”
“那是你外公在给你准备嫁妆——花雕酒,这回烤的高粱酒里面,也有一坛是给你的。”
玫瑰没接话,她坐着小板凳托着脸,看陈慰有条不紊地重复外公交给他的步骤。
“阿公说他给别人烤了这么多年的酒,再过两年烤不动了,就不烤了。但自己家还有个没长大的外孙,所以今年给你种了两亩地的糯米。你怎么看?”
“不怎么看。”玫瑰想也没想就说:“我是不准备结婚的,谈恋爱已经是意外了,你呢?阿慰,你喜欢喝酒吗?那你结婚的时候我送你两坛,就当是我送你的贺礼。”
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好像他们没在谈恋爱,各自的未来与各自无关……
“我也没想那么远,但早上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梦见我们一起在喝花雕酒,你醉得像只猫,你开心,我也很开心,最后开心醒了。”
“梦都是反的。”
“我挽了结香花。”陈慰笃定说。
前天玫瑰带陈慰去寺庙,寺庙里有一棵几十年的结香树,上面挽满了美梦成真的结。
陈慰在机器上拧好时间,提起玫瑰的背篓甩在肩上,说:“走吧,赶集去。”
玫瑰坐着没动,任由沉默跟着他走到门口,陈慰转过身,无形中他们又一次对峙……
跟她计较个什么,陈慰想,要是全听她的,恋爱都没得谈,还是得哄。
他走过去,弯腰给她系上斗笠,又握住手臂将‘小丧气包’拉起来,“走啦,不是说赶集有李子卖吗?小长工拿工资给你买,玫宝小姐看上什么,咱就买什么,好不好?”
“好吧,”玫瑰勉强打起精神,“李子要买带白霜的,硬的,才脆,才好吃。”
“带白霜的打过农药。”
“胡说!那明明就是天然的李子霜。”
除了带白霜的李子,他们还买了粉嘟嘟的毛桃子和三块水豆腐。
玫瑰看上一双绊带千层底的布鞋,围在那里的都是老年人,她不好意思过去,转来转去又不肯走。
陈慰看透她的心思,问:“哪一双?”
“那双绣水仙花的,你快去!要被拿走了!问你就说是给奶奶买的。”
“你占我便宜?”
“哥~哥哥!快点去!”
陈慰很受用的大步挤进人群里,先老奶奶一步捞起那双绣水仙花的,翻过鞋底——正好36码。
“老板多少钱?”
“二十五。”
“那鞋垫呢?”
“五块钱一双。”
“三十,再帮我拿双绣福寿的鞋垫。”
“给奶奶买的吧?真有孝心。”
“不是。”陈慰加深了嘴角的笑意,说:“是妹妹要的。”
“哦~情妹妹呀。”
小镇的轮廓隐在雨后苍青的雾色里,陈慰背上的背篓满了,最顶上是带露的茄子、豆腐、青椒,和用荷叶裹着的草鱼——路过水塘时唐伯伯送的。
“今天中午我们吃顿好的——吃柴锅菜,你开心不开心?”
“开心,你多吃两碗我更开心。”
“哼!那样我就撑死了。”
“那给你买消食片?”
“好哇!”
“阿婆!玫宝回来啦!”
“玫宝呀,把外面的菜洗一下,我去叫你阿公来剁鱼。”
“好!”
灶房外面有一口鹅卵石砌成的石缸,方便平时洗菜,胶管子引的都是山上的溪水。
紫的、青的、深绿的、酡红的蔬菜瓜果被一齐倒进缸里,清水直往外漫,一双细白的手对它们揉揉搓搓、揪揪扭扭,最后拿起畚箕抄水、一沥,放在洗衣台上就算小功告成。
“我脚也脏了,冲冲。”
玫瑰从石缸里拎出水管子,脚从透明的凉鞋里踩出来,一汩汩细流浇在脚背上,她的脚背纤瘦雪白,圆圆的脚趾又白里透粉,珊珊可爱。
“看什么呢?”
她拎着水管晃了他一下,陈慰没来得及退,脸上都是她浇的水,挂在眼睫上,好一副楚楚可怜、任人揉捏的模样。
“看你呀。”他抹了把脸替她端起畚箕,乖乖答话:“看你怎么这么白,太阳都晒不黑的吗?”
“我是天生的冷白皮,苏祠也白。”
“外公姓苏,所以苏祠是?”
“……她是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