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表示诚意,马车停在了山下,一行人要步行上山,亲自迈过层层台阶,方才能到太虚观。
大夫人大病初愈,体力不如从前,却依旧坚持步行,石阶上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来到道观门口。
顾家先人的牌位都供奉在这里,顾时清陪着母亲拜完祖先时,都已经是正午了,便先去厢房用斋饭。
这回,大夫人要在观里修行三日,顾时清也便陪着在厢房住下。
金陵的贵妇人每逢大事,都有在道观修行的习惯,这对道观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因而,太虚观设有充足的厢房,皆打扫得干净整洁。
午后小憩片刻,大夫人便随观里的师父去堂里悟道抄经。
顾时清闲来无事,独自在观里漫步赏花。
太虚观后山有一片树林,种类多样,树龄不一,多是由香客们自行摘种,多年来逐渐长成了林子。
这季节,能开花的几乎都开了,尤其是一片石榴树,满树灿烂火红一片。
自打入夏以来,顾时清便有一种被推着走的感觉,平白碰到几件讨厌的事,又突然多了门亲事。
此刻终于有了闲暇,他独自漫步在花树中,只觉满腹心事无人诉说。
这里没有人,顾时清也不由得慵懒起来,抬手碰到一朵石榴花,鼻子凑过去嗅了嗅。
他忍不住吟诵起前人的诗句:“一朵花开千叶红,开时又不藉春风。”
又道:“忽有宿禽惊起语,露梢飞落石榴花。”
突然,头顶传来一人不耐烦的声音。
“别飞了,没看到人睡觉呢!”
顾时清吓了一跳,猛地一抬头,见树枝上大剌剌躺着一个人。
因花开正盛,那人又一身红衣,顾时清竟一直没有发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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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
顾时清仰头看向书上躺着的人,只觉他一身红衣同满树红花很是相配。
“无妨。”
秦不月睡得正香被吵醒,嗓子有些沙哑。
他抬起袖子,用宽大的袖筒遮在脸上,觉得整个人有点晕乎乎的。
树林里的声音也被遮住一些,流水声鸟叫声,还有树下那个人的说话声,都变得有些微弱了。
在这样美的树上躺着,被吵醒也生不起气了。
秦不月觉得自己的魂魄得到了净化。
也许是这太虚观的缘故。
他破天荒地觉得树下那人有些烦恼,又破天荒地想帮人家疏导几句。
“哎,你是读书人?”秦不月问道。
“读过些书,”顾时清回道,“那你是什么人?”
“我啊?”秦不月张口就来,“我是修行人。”
“唔,”读书人点点头,“在此道观修行?”
“云游四海,不拘在哪,”修行人道,“最近在此小住。”
“此处很美,”读书人在树下坐下了,他靠在树干上,看着满目的花树,“花开得正好。”
“是啊,”修行人道,“就是蜜蜂有点多,烦。”
读书人笑笑,道:“抱歉,打扰你修行了。”
“都说了无妨,”修行人道,“而且我不是刚才不是修行,是在睡觉。”
读书人问:“树上睡得安稳?”
修行人得意道:“我在哪都能睡得安稳。”
读书人笑笑:“那很好了。”
阳光太过刺眼,修行人又把另一只袖子遮到脸上,这下两只耳朵都盖住了。
他换了只二郎腿翘,又问道:“读书人,一个人跑这里来吟诗,是有什么心事吗?”
读书人从树下捡了朵花,用指尖感受花瓣的触感,“是有些心事。”
“什么?”修行人问,“读书都不好,被孔夫子骂了?”
读书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孔夫子他老人家都作古多少年了,难不成入梦里骂我?”
“是吗?他老人家不在了吗?”修行人有些诧异。
他在漠北一直听说中原的孔夫子是儒学大家,又提倡有教无类,是所以读书人的老师。
本想着显摆一下文化,不想还是出了丑。
想来又觉得惋惜,孔老夫子如此才学,自己以前还想着来中原之后去拜访一趟,怎料老人家已经不在了。
哦,是作古了。
啧。
正想着,树下的读书人又开口了,“是近日有几篇文章都不太懂,所以觉得烦恼。”
“我当是什么事呢。”
修行人伸个懒腰,在树杈上坐了起来。
他清清嗓子,开导道:“不就是文章读不懂吗?这有什么?你们中原文章本就是繁缛又复杂,一篇篇的净不说人话。”
“就像我们...我们老家,学堂功课比中原简单多了,我不还是有很多读不懂的。”
“若你都能读懂了,还要先生做什么,那不直接成了圣人,成了孔老夫子了吗?”
见树下人读书人不答话,修行人觉得他必定是听进心里去了,便又想着继续再劝导几句。
他干脆拿自己举例,说起小时候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
“我小时候不爱去学堂,但有时候也好奇那些人成天坐在屋子里干些什么,便跟几个小伙伴去扒学堂的窗户。”
“几乎天天去,我写字就是那时候学会的,还学了算学,是一个中原先生教的。”
“我算是顶顶聪慧的了,还不是也有些文章听不懂,有些算学题做不出来,这都正常。”
“是不是学堂先生骂你了,所以你才不高兴?”
见读书人没有回应,修行人心道,该不会这人太小性子,叫自己给说哭了吧?
“哎,读书人?”
他伸手抓住旁边的树干固定,探头向树下看去。
树枝掩映,繁花层层,他看见了一张仰头看着他的讨厌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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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时清方才的确有些烦闷,偶遇陌生的修行人好心开导,虽然说的不是自己真正烦闷的那件事,心情也莫名地好转了起来。
若不是突然又听到那个熟悉声音的话。
顾时清自问自己对旁人没什么歧视,即便同这人打过架也斗过嘴,即便这人满嘴谎话混迹青楼,他也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去看不起谁。
可面对这人,他就是做不到不生气。
听到熟悉声音的一瞬间,首先有反应的是身下腿间,他甚至幻觉那处开始阵痛。
紧接着,心绪便开始波动起来。
此刻,他抬头望着树上一身红衣的人,嘴唇微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要好生道谢,谢他开导之恩,还是如往常一般迎接好像必然会发生的争吵。
顾时清拿起笔来文思泉涌,此刻却像卡了壳。他仰着头,满脑子都是“太阳好刺眼”,以及“我该怎么办”。
原地僵硬了一会,顾时清放弃思考,转身就走。或许赶快逃跑是最好的选择。
见他转身,树上那位不高兴了——
“哎,你什么意思啊?”
秦不月感觉自己遭受了嫌弃,“你们中原人的礼节呢?还读书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