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声卡在喉骨之间,变成一串破碎的气音。手指抓挠着船板,木刺扎进指缝也浑然不觉。
那些发黑的腐肉表面竟泛着油脂的光泽,蛆虫从糜烂的肌理中探出头来,仿佛在向他行某种滑稽的军礼。远处河面上,第一个木箱还在缓慢下沉。发霉的馒头漂浮在边缘,像极了那被泡胀的、无人认领的尊严。
“报、报告大将——!”
副官的喉结剧烈滚动,军靴跟部在地板上碾出细痕。他双手呈上的文件正在颤抖,纸张边缘空气中发出震颤。
“少爷他,强行征用了第三运输队。”冷汗顺着太阳穴滑进领口,“此刻应该正在……进入彦仓镇腹地。”
老将军擦拭军刀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滴答作响。副官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像是要冲破胸膛。
那是活人禁区。三天前派去的侦察连,只运回来半车挂着名牌的断肢。少爷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他这个传话的人恐怕也难逃责罚。
大将站在窗前,肩头徽章冷光闪烁,流苏微晃。他头也不回,声音淡漠,“无碍,让他去。”
副官愣了一下,喉咙发紧,忍不住又开口:“可是大将,彦仓镇的灾情十分严重,瘟疫已经开始蔓延,少爷若是……”
“沿途设棚放粮即可。”大将打断,目光仍盯着窗外。
副官低头退下,冷汗浸透后背。只怕赈灾是假,作秀是真,而少爷这一步却误打误撞上了棋盘。
门外阴风骤起,黑云压城,似有更大的风暴将至。
姜莱正弯腰拾掇着散落的瓦片,忽然听见小姜的声音变了调。转头看去,只见她盯着地上那块沾满泥污的碎豆腐,指尖都在发抖。
“外面...会不会...”小姜的嗓子像是被什么哽住了,话说到一半就断了。
她突然想起每天清晨集市准时响起的叫卖声,想起那个总爱往她篮子里多塞一块豆腐的大婶。
姜莱握住小姜冰凉的手,缓缓开口道:“我准备明日去镇上。”
其实,姜莱来到这里后,固执地在这方小院里复刻着石溪镇的一切。对她而言,这小小的一方天地就是整个世界,她为此感到满足。
可姜莱心底踞着更深的恐惧,像冬夜灶膛里将熄未熄的余烬,看似沉寂,实则灼人。她怕这方寸天地外的风,会吹散石溪镇最后的气息。怕那些刻在骨血里的乡音、炊烟、笑谈,终会如指间流沙,攥得愈紧,逝得愈疾。
可大地裂开的伤口里,翻出了她亲手埋下的所有念想,那些春种秋收的岁月,此刻像被撕碎的黄历,在风中簌簌作响。
姜莱的指甲缝里嵌满泥土,该放手了。就像被犁翻开的地垄,总要咽下腐叶,才能哺育新芽。
河面浮着昨夜震落的碎叶,仁切的木桨每次抬起都带泥浆。小姜抱着包袱的手在发抖,那些用碎红薯和玉米渣捏的团子,裹了三层树叶还透着焦苦气。
船底擦过水面废墟的尖角时,三人都听见了那种让人牙酸的声响。
河面死寂如墨,那层所谓的“晨雾”黏腻地缠绕着船身。待木桨搅碎水面,姜莱才看清,那是漂浮的飞尘烟霭,正无声地吞噬着整个码头。
仁切突然用船桨抵住某物。一具肿胀的尸首缓缓翻出水面,空洞的眼窝里游着银鱼,
码头的木板断裂,残破的船只半沉在水中,岸边堆满了破碎的瓦砾和倒塌的房屋残骸。小姜紧贴姜莱,指甲掐进肉里,两人交融的体温是这片死地里唯一的活气。
姜莱将菜团包袱砸在地上,“收拾干净,等我带人回来。”
仁切伸出的手悬在半空,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姜莱厉声打断。
“别废话了!你把这里收拾好了,立刻回村里叫人帮忙!”
她冲进废墟,扬起的灰烬吞没了后半句话。
姜莱心里清楚,她的灵力能扛起房梁,小仁的船桨能渡来生机。
仁切的目光追着那道背影,直到烟尘吞没了最后一片衣角。渡口那株老槐树上,半幅残破的红布在风中癫狂翻卷,宛如阴兵借道时飘摇的引魂幡。
每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都像是黄泉路上未亡人凄厉的哭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