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天盖地都是那张画像，一夜之间，全京都传开了魏国新立一位皇太女，将要成亲的消息。

而魏王意图拿婚礼大作文章，广邀邻国皇室共同观礼，以示和平，又能攻破魏室式微、无人可继的谣言。

无论内外，都对这位临危赴命的驸马很是好奇，以至于这张相敬如宾的执手画像，甚至疯传进了紫金宫。

这上面的人物五官俱全，栩栩如生，连晏含山自己拿着时，都分不清真假。次日含山旬休与褚明禧一同到朱雀街吃茶，看到了这幅画像，连明禧都不由得疑惑：“这驸马郎君的模样，怎么看着如此熟悉……”

见晏含山默不作声，她便试探着再问：“虽不能确定他就是云鹿，但眉眼之中，大抵有五六分相像。”

明禧知道她因为阿弟失踪的事情内心一直有个梗，自然也是希望能尽点微薄之力，不愿看她无人可依。

藏珠一向与宫廷权贵有所结交，是众多朝臣的耳目之一，能听见的消息比外面更广，于是明禧一早就替含山留意：“不过你也别担心，我听说陛下预备钦点镇北王带军北上去议和，你与陆战相交，他说不定能帮上你什么。”

含山面露难色，二话不说，抄起桌案上的画像急急离去。

她在镇北王府中等候了三四个时辰，直从天白白亮着到日暮降临。实在坐不住了，便去问府管，府管坦言今日急召，镇北王一早入了宫，到现在也没回来，他也正愁晚饭该不该备。

戌时三刻，福临响亮的声音首先从远处传来，紧接着陆战便从轿中探出身，一番沐洗后被众人簇拥进内院。府管十分会看脸色，早在晏含山受伤秘密住在王府中时，他便已察觉到自家这位不苟言笑的大将军唯独对她关怀备至，因此陆战甫一进入院子里，他便禀明了含山的消息。

陆战果然放下了一切，先去了东厢。只见院中灯火通明，一个婉约清丽的背影正伏在桌案上，双腿蜷着，她缩起来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猫。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狸奴正就趴在她身侧，见主人回来，高高扬起尾巴从榻上蹿下来，朝他飞奔而来，口中嗲嗲地撒着娇。

含山也被猫儿的动静唤醒，睁着惺忪的睡眼望向陆战。

他摘去斗篷露出里面的朝服，想来应当还未来得及用过晚饭吧……

她这么想着，伸手去拎案边搁着的食盒，喃喃到：“菜都凉了，我去热热。”

陆战一愣，有些不敢相信，又有些惊喜，先按住了她的小臂，将食盒挪到桌上去。说不上八珍玉食，可比起所谓的鱼羊齐全，她所做的这几道珍馐小菜，和冒着微弱热气的白饭，却比满汉全席的香气更沁入他肺腑。

那模样，就像岁月静好的日常。

可他很快恢复了理智，只是淡然地坐下：“不必麻烦，我随便吃两口就行。”

含山没做声，只先乖觉地坐在他对面等他吃完。

“你为何事来？”他先倒了杯茶汤。

“魏国公主大婚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含山迟疑道：“云鹿他……”

陆战没应，专注地吃起来。

“云鹿他，”她鼓起勇气：“你说的没错，他可能还活着。”

他咬了一口鲜美的草鱼，许是分不出嘴来。

含山蹙眉，硬着头皮继续问：“齐王召你，是不是与此事有关，陛下怎么说？”

见陆战大快朵颐似乎实在没空搭理她，她这才委屈地替自己找台阶道：“抱歉抱歉，食不言寝不语，还是等你吃完再说，是我太心急了。”

他不经意瞥见她冒着粉色的双颊，又心软了，这才停下筷子。

“陛下确实存疑，不过既然倒戈一事未成，无论他是不是晏云鹿，便都只是魏国的家务事，与齐国无关，陛下也就没多说什么。”

含山听见此话反而有些失落：“那么此次议和，便真只是议和了。”

“你想要齐国作你们的靠山，可惜诸事未成，时也命也。”陆战亦叹息。

“能不能带我一起去。”她忽然定定地看着他。

他一愣，审视着她的表情，见到她眼神里的欲望与目的都很明显，口气瞬间便冷硬起来：“你早就知道会是我出使了？”

“……”她怕他震怒，不敢回答。

“原来，这桌饭菜不是为了本王而做。”他自嘲：“本王早该想到，第一次你做佛跳墙时，差点要了本王的命，第二次，又能有什么好事呢。”

是也不是。含山憋屈地想，她亲下庖厨，是因为听了府管的话，担忧他归家太晚会饿了肚子。不过，这事本来不归她掺和，只是她确实有求于他，便想顺势讨好于他，事实上，也不算处心积虑，最多算两全其美……

“我帮不了你。”

半晌，只传来他冷漠的回应。

“为什么？”含山激动道：“你说过你会帮我的。”

陆战忽然缄默，他没有否认，只是没想到，她重伤失踪那日哭得梨花带雨、沉沉入眠，竟将他这句承诺给听了去。

原本他不过是出于怜悯，对自己说的。

“我是说过，但要在我的能力之内。”陆战亦是沉重：“出使不是儿戏，亦不是我一人的事情。到时鸿胪寺、御史台都会派出使臣，御史台察院会委派驻使，监察各使君的一举一动，你去求王中丞，都比求本王来得有用。”

含山听得出陆战故意呛她，有些生气：“我是哪根蒜苗？”

他又好气又好笑：“你既自知是根蒜苗，却还敢在本王面前横行霸道。”

“……”

晏含山笑不出来，只能幽怨地望着陆战。她聪慧，不是不理解此行的难处，可她亦心知肚明，陆战是她北归唯一的机会，必要时亦是她唯一的护身符。

***

那晚含山与陆战的相谈，二人都不太愉悦，总之府管最后看见晏娘子似饱腹怨气地从将军屋中出来，临行前与他拜别，也是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要知道，整个镇北王府上下都盼望着陆战趁着还在京中，能多点与女郎相处的机会，好早日为众人迎来一个执掌中馈的女主人，因此对含山都是托付了重望的。

这下二人吵嘴的事情又在院子里传开，众奴仆侍卫忧心忡忡，只怕自家的将军不会哄女郎开心，说错了什么话。

不过，怪的是将军竟也怒发冲冠、黯然伤神了许多天。

直到出使的队伍声势浩大地出发。

中原四分五裂以来，各国之间多少都有矛盾，默认不相往来。因而百年内，除却改朝换代应尽的礼仪之外，基本是互不为使的。魏国此番冒险撮合了齐国、羌国、西凉的人，表面是议和与观礼，实际上关系复杂，险象环生。

故此次出使，齐国的队伍中包括陆战带领的十余名玄武军高手、鸿胪寺使臣数名，还有御史台下属察院的御史两名。

北上的路，陆战其实很熟悉，不过与往日多有不同。往日玄武军出征，为秘密掩人耳目取的都是荒无人烟之径，走的多了才成一条路。可这次属于礼使，便要求隆重，于是走了大道，不过翻的山都一样多，迟早会遇见陆战不曾见过的岔口。

他谨慎地指着前方三条肠道，吩咐斥候分头探路，随后将地图丢给身后之人，大掌一挥：“扎营！”

身后的子庄接住地图，却半晌没发出声来，陆战怀疑地向后一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阿战，那怎会有个小娘子？”子庄挠着头转向他。

陆战眯起眼睛，他目力很好，一眼就看见蹲在丛林中的晏含山。

他脸一僵，将子庄打发去指挥扎营，自己走向了密林之中。

“你怎么在这里？你不要命了？”

晏含山见他来势汹汹，不好再藏，楚楚可怜地站定在他的面前。陆战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穿了一身嫩绿的衣裙已经染了一路的尘泥，原本白净的脸颊和脖颈都变得灰扑扑的。

“我不想连累你，但我又必须到魏宫去……”含山苦着小脸。

她看起来疲乏不堪，说话也轻飘飘的。

“所以你就偷偷跟踪了一路，到此时才肯现身。”陆战没好气地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