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战的语气有些焦急,甚至奋不顾身地往前冲了几步,踩得山丘上的落叶簌簌作响。
离开巨石的遮挡,视线也拓宽了一些。他这才在余光中瞥见一处白色的倩影,衣装整洁正半低着头梳弄自己的发。她露出的白肤半张被青丝盖住,月光正好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轮廓,流畅的鼻梁和圆润的鼻头,薄如蝉翼的睫毛和玲珑小巧的嘴巴……
他一时间看得呆住。
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他又何尝不是呢。
陆战松弛了眉眼,连呼吸都变得温柔起来。
他正是弱冠之后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君,并非没有爱美之心。他亦是世俗中的人,也羡慕‘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诺言。只可惜,这样美好珍贵的事物越是被捧到他的面前,他便越害怕自己的命运会束缚住她,继而毁了她。
所以他总是望而却步,希冀留住片刻的、只属于他的遐想便好。
陆战收回眼神,默默地退回了巨石后。
为了感恩陆战偷偷带她沐浴净身了一番,她在接下来的两天中对周子庄这个话痨的容忍度都提升了许多,起码摸得清那句话能回复,而那句话当做没听见就好了。
离开小云山和乾关之后,便是白河,趁白河水落时便可淌过。晏含山细心地发觉,白河千里,在魏齐交界仅有一座渡桥,是用黄杨木筑的骨。原本在陆战撤离白河时就已经彻底被洪水冲断,可这座桥如今完好无损地又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也是一桩怪事。
若两国真的势不两立,形同水火,自然是不会有人来修这座桥的。
……
白河城正如胡寻所说,自那场大战之后就落了锁,里面成了一座无人无草无木的一座空城,要非说有什么,大概只剩下游荡着无家可归的鬼魂了。
落锁一事,总之也是个秘密。没人知道为什么焦土千里之后,里面存活的百姓却在一夜之间都四散无踪。四辟城门及瓮城都落上了镔铁做成的锁,根本没有钥匙可以插入的地方,砍也砍不断,烧也烧不透,连魏王也束手无策。
不过在许多人看来,至少在每年都徘徊血战在边境的士兵与百姓来说,白河城仿佛有了新的归宿,它虽断壁残垣破陋不堪,但风雪中却又难得有遗世独立的宁静。
这样的宁静,已是他们世代恳求了百年而不得的。
众人只能绕开白河城,又翻过了榆山沿着城墙外走,从地势险恶的楛崖州入关。魏国派出使臣与驻军在此接待各国的队伍,齐整后再一并引渡向绥中。
刚入关的这天夜里,没有特别的事做。楛崖州在山坳之间,前后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群山,有些甚至光秃秃、直上直下不可攀爬,更别提能有多少村庄。于是大家都只能住在官家的客栈当中对付过一晚。
西凉、羌国来此的路途更远,通常需要驱策骆驼和马匹度过多种不同的复杂地形,因此要晚几日才能到。在等待的这几日中,齐国来的这帮使君们倒是很会自找乐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变出来的骰子、金钩和棋子,午后便开始互相招呼着围坐在院子里吃茶、饮酒、游戏。
更有甚的,也是最令含山感到吃惊的,是鸿胪寺与御史台的那几个老家伙,都藏着一颗顽心,竟与玄武军一帮年轻的郎君比起了投壶。
听闻,酒壶是接风宴时,鸿胪寺卿偷偷藏起来的。至于投壶用的箭,则是玄武军的将士们不吝提供的。老少玩在一堆,撩衣挽袖毫不避讳,一时间竟也分不清君臣尊卑了。
含山见外头气氛很好,鸟语花香伴随着热闹鼎沸的人声,也不禁想要多在廊子里坐一会。
她甚至发自肺腑地向陆战感叹:“没想到,你们齐国的臣下竟会这样亲密无间。”
“也不全是,在朝堂上,吵得你死我活的也是常事。”陆战靠在木阑上,风轻云淡道。
含山沉思,摇摇头说:“在魏国,无论出不出那扇门,大多数人都是自私自利、独善其身的。他们恨不得别扯上半点关系,更别说能看见军民同乐,披怀虚己诚恳相待的景象。”
陆战不置可否。
二人并肩同坐,静静地望着院子里开怀的众人。
过了片刻,陆战想起来什么似的,朝她靠近,几乎是侧耳能到的地步,问:“不日便进魏宫,你可有什么打算?”
“我会想法子混进西凉或羌国使君的队伍,进了宫之后便好办了。”含山低语。
陆战冷哼了一声,似乎是感叹她装模作样。明明已经混在玄武军中了,却还想着换条路走,这分明不是为他着想,而是嘲讽他冷血无情定不会帮她呢!
“你对魏宫有多少了解?”陆战不品评她的意图,转而问。
含山有些迟疑:“我对魏宫……其实并不熟悉。阿爷阿娘自小将我拘在天策府,见过我面的人两只手能掰得过来,这也是我为何能从天罗地网中逃出来的原因。不过,天策府中有许多关于魏宫的舆图和书简,再加上阿爷的描述,我大抵能对应得上路。”
“你阿爷将你护得很好。”陆战回应:“既然来了,就老实听从我的指挥,我们正好缺个识路的人。”
晏含山剥着核桃的手一顿,将信将疑地撇过头去看陆战。
奇怪,难道她这招欲擒故纵对他真有效果?
陆战以为是她核桃太硬了剥不开,伸手夺过,十指一合一按,将核桃肉放在掌心里递了回去。
***
去绥中的路,一路荒无人烟全是僻径,偶尔能见些官驿,但不多。含山告诉陆战,这些路在舆图上根本找不到,刻意将魏国重要的城池都避开了。
不知该说这魏王是胸有城府呢,还是小肚鸡肠?他是个怎样的人,陆战也不大了解。不过从交锋数次来看,他养出的军队,至少以天策府来说,老谋深算诡计多端还是称得上的。
抵达绥中的一日,各邦使臣在鸿胪寺分别有驿馆稍事休沐,当夜便由阵方氏安排接风宴,面见魏国督办此次盛典的大臣,并分送用于通行的旌节。
接风宴设在驿馆之后,临近宫城的一处楼宇,名曰摘星台。
出发宴请前,众人都需沐浴更衣,好好打扮一番,以求彰显各邦的气派。宴时设于入暮,待宫城之前的钟鼓楼点起灯火,方是坊市落幕时,宫庭有宴都在此刻开始。
摘星台类阁宇,说白了是个四面透风的亭榭,立在水岸边,登台还要爬百步的阶梯,不过好在视野极好,能在此处观望绥中全城,但与宫城又有一片密林阻隔。天不作美的是,初夏绥中常常雷雨阵阵,加之这个时间坊市都歇了,只能看见城中星星点点的微火,除此之外便是一片黢黑,分不出高低远近的屋顶罢了。
众宾先至,过了半盏茶时,魏国使臣才姗姗来迟,难免有人闷闷不乐。
羌国人彪悍,最是藏不住话:“邀请我们来的是你们魏国,要我们等这么久,实在无礼。”
迎面进来的魏国使君们未答,只依次进入东向的座位,最后一位身着要比前人昂贵一些的朝服,玄衣金线,冠带明珠,直进后入正中主位。
主位右座那位大人先开了口:“不是无礼,实在是想到各位远道而来,应有重臣相迎才算竭诚,故而魏王亲许驸马都尉出宫迎接各位。大家也知道,皇太女的婚仪在即,驸马事务缠身,这才耽搁了一会,诸位都是邦国最优异有礼的使君,应当能谅解驸马的苦衷,对吧?”
羌国使者听不懂这弯弯绕,大抵只听见了几个关键字句,两眼微微一翻,没再说话。
倒是陆战,听见驸马二字后心都提了起来。
他知晓见到驸马是早晚的事,只是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快。
他紧张地瞥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晏含山。
按照礼数,护送使臣入京的军队是不能赴宴,也不能进宫的。只不过是因为陆战特殊,除了将军以外,还有镇北王的身份,才能堂而皇之坐在这里。至于晏含山,自然是以他副将的身份,与周子庄平起平坐于众使君的身后,位列侍者席。
来之前,陆战曾给过她退却的机会,也是有心警告她:“你若跟着齐国使君进了魏宫,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你阿娘通敌的罪名便是坐实,很难洗得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