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月色低垂,始终蒙有片片阴云,月光不那么纯粹,天色自然比往常都暗一些。
摘星台下是驿馆某院一座四方的中庭,围廊从台的两侧延伸出去,包裹住庭院,在角上拆出许多岔路。透过层叠的连廊,可以隐约望见重复的院落和树林,此处的来路与去路想必都是十分复杂的。
而待晏含山如愿溜出来时,那个自称魏槐的驸马都尉,已经不见影踪。
含山踟蹰了半分,终于还是止步于岔路处。
不是她不想找了,而是她顾及着陆战和他背后的齐国众人。若她一人闯进来的也就罢了,可她现下系着众多人的性命,确实不能任意妄为。
但她亦不想回去,那个四面漏风的摘星台,处处都是压抑的气氛。再说了,她想见到的人,想知道的事情都已确认得七八,也没什么必要强留在那了。
含山深深叹了口气,卸下劲儿来,倚在廊边的鹅颈椅上,细细盘起方才宴席上‘魏槐’的一举一动。
他是魏槐,亦或是晏云鹿,她的心中早有定数。虽不知为何酿成了如今的局面,但至少有一件事暂时值得欣慰,那便是阿弟还活着,好端端活着。
可这公主、驸马又是怎么回事?
她翻过身,仰着脖子靠在阑干上。再算一算,里头大概还需要个把时辰才能消停,含山盯着天幕竟有困倦袭来,心想着,也许还能再眯上一会儿。
可不巧的是,她耳力极好,半憩间也能听见不远处逐渐靠近,稳健而有力的脚步声。
含山睁眼,看见从摘星台阶梯下转角来的,正是一袭黯色红纹朝服,戴着元冠的季虎朝她走来。她浑身打了个战栗,立刻起身背离而去,步履匆匆。
可走了没两步,她便警觉,自己这番动作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分外惹眼。于是,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就像平常宾客去寻解手的茅房一样,朝后院走去。
她并不知道,她精心的伪装,在季虎面前早就露了陷。
季虎从宴席尹始便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甚至他禁不住得意地像看掌中之物一样看着她——
“小郎君,留步!”
为了不惹人怀疑,含山迟疑地停住脚步,颔首回身留在原地。
季虎靠近她,垂下眼眸丈量丈量眼前人的身高,回想起自己对她也算看生见长的亲密长辈,这身量,娇小纤细,恰到他魁梧肩膀之下与他最后一次见她,分外没有差别。
他意味深长地问:“你是哪国的使者,不在摘星台上,流连于此作甚?”
她不敢抬头,低低答道:“回大人,小人是齐国镇北王的随侍,出来……解手。”
“抬起头来。”季虎严声。
她捏着眉,心中悔恨。早知晓会碰见他,便听话多贴几簇胡须再出门了……
“你叫什么名字?”
“胡寻!”她脱口而出。
季虎眯起眼睛,又问:“本官与陆战交手数次,他身边的近侍,上至周副将,下至玄武军的一个斥候兵卒,无一不是身材高大,精瘦健壮,从没见过你这般弱柳扶风,似女郎一样的人物。今日筵席上的每个人皆有拜帖,你的呢?”
含山显得无措,自知遇上季虎,少不得她拙劣伪装的小羊皮会被扒得一干二净。于是她垂头思索了仅一刻,便决定拔腿就走,还不忘托辞:“小人的拜帖在台上,小人真的只是奉命随侍镇北王的无名之辈。小人真的憋不住了,还请大人容小人先走一步……”
“女公子,”季虎毕竟看得出她稚拙的演技,也不愿周旋逗她了,而是出手拦去她路,扼住细腕将她反绑于自己胸前,再若无其事地抬手取下她颅顶结发的那根银簪。
女子的黑发如瀑而泻。
“晏含山。”他又叫了一遍。
含山顿住身子,她不再挣扎。
儿时的记忆历历在目。阿爷将她当明珠宝贝一样供养在闺阁中,她一年到头能够正式面见的亲友并不多,季虎算是其中一个。只因为,他曾经是阿爷最信任、最要好的兄弟。
他们一起在战场上同生共死,穿锋越刃,无往不利。而今阿爷去了,阿娘冤死了,天策军死伤无数下场凄惨,他倒好,步步高升了,连肚子都愈发圆润起来。
含山忽然清醒地冒出一个念头。曾经季虎为了阿爷鞍前马后,不过是为了求得身份地位和庇护,对她那般疼爱,大概也只是个演了许多年的幌子。论表演,她大不及他。
“你放开我。”想到这,含山只能冷冷地发声。
季虎松开手,掸了掸袖上的灰尘,讥笑道:“雏鸟长大了。对长辈,也没什么尊重和礼数了。”
“季副将,”她故意那么称呼他:“我的长辈,都已西去了!你对我阿爷所做的那些事,我不是不知道。若不是你率先判于天策,向魏王构陷天策府,我阿娘就不会死。”
季虎听了,看着她沉默了一瞬,才回答:“含山,你太年轻。我若不那么做,天策军今日一个也活不下来。只有我站到陛下那儿去,他才能给我生路。”
“趋炎附势,朝秦暮楚而已,何必说得那么好听?”
含山盯着他,仿佛一头小兽,虽势弱身小,眉眼中却凶猛刚强。
她不懂那套救人的法子,她只知晓,天策府危难之际,季虎非但没有倾力相助,反倒将天策府当做登云梯踩在了脚下。
而季虎,也装不过那两三刻钟,便一改和善的态度,横眉起来:“含山,我有意救你,温宜被捕当日你却不翼而飞,我能做的也便是替你阻挡视听,盼你自己能逃出去。如今你又回到这虎穴里……看在昔日的份上,听我一句劝——”
“天策府的珍奇书策千万,你若知晓一二,便说出来,我或许能向陛下求情,你便不用再躲躲藏藏。”
晏含山仰着脸,她直勾勾望着季虎的眼睛,月光中如深不可测的黑洞,她从他的眼里,看见了混沌的欲望,和掩盖不住的谎。
她鼻头有些酸热,声音竟气得发抖:“我不知晓。”
季虎却笃定不信:“你不必这般遮掩。我知道兵书在你的身上。当日晏屺光未卜先知,竟令温宜在入狱前一把火烧毁了天策府。既要证明自己绝无反心,便应该早早将那些镇世的奇书都上呈,可他不知道想的是什么,居然烧了,也不愿为自己留条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