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大将军,怎么会,她的阿爷是英雄,他却是手握屠刀的魔鬼呢?
陆战在意她对他的偏见,却又无可奈何。或许是因为一早就知晓了她是晏屺光的女儿,所以他控制不住地感到心亏,无论她怎样看待他,他都照单全收。
晏家在疆场有百年的声誉,晏屺光亦可以算作他的长辈。要说武分高下,他并不一定能全胜晏屺光。或许是赢在身体力行,又或许是运气,否则在去白河之前他已鏖战魏国四城两个多月,是不会那么轻易就胜利的。
若死的人是他,她的心,也会为他而悲么?
陆战的眼泪蜿蜒进嘴角,他轻轻抬手抹去,露出无事的假笑。
若真的那样,那他们便是天涯海角、吴楚异乡,连缘分都没有的两人。
昨夜,陆战冒着突如其来的雷雨将含山抱回了驿馆,到时她已陷入昏迷,浑身滚烫得像火炉一样。将明未明的雨夜,临时找不到医官前来,他便将自己浸在冰水里,做她降温的药。
几个时辰后出发,周子庄看见他青白的脸色和无血气的唇,简直要气疯了。
“我就不明白了,她到底凭什么值得你这样奋不顾身?”周子庄掐着陆战的大臂,愤怒地质问道:“别拿你那套心慈有愧的言论来敷衍我!你杀过多少人,难道个个送到你面前,你都要这样推己及人吗?”
他拂落周子庄的手,淡淡地回了一句:“责任和道义时常不能两全,但行之无愧……”
“屁话!”子庄啐了一声:“你对她的感情明明没有那么简单,你觉得我傻,看不出来么?”
陆战一顿。
“可是陆战,”子庄靠近了他,并立在他身侧,放低了声势:“你不能和她在一起,那只会害了你。我原先是希望你到了成家的年纪,应该动动凡心。要是平常小娘子就好了,饿了能给你烧饭,累了能为你捶肩,家世干净又不会惹麻烦……”
周子庄还没说完,陆战已经三两步转身上了马车。
这一路辗转,速度比来时要慢很多,其中有一重原因是含山大病不起,整个人都仿佛失去了魂魄,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陆战也在那晚淋雨受了些风寒,遂就此与她同行一辆马车,好亲自照看她。
但他连着三五日都没大合过眼,只因为晏含山发热反复,总是早上退了,晚上又卷土重来,烧的比白天更厉害。
到第六日,周子庄面对着陆战青黑的两眼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决意就地扎营休停一日,并遣胡寻去附近的镇上找来医官。
也是这日,含山终于从昏睡中有了点起色。转醒之后,她先是掀开帘子辩了辩地界,才看见远方几重山景和飞鸟,就被扑面而来的凉风刺得打了个喷嚏。
周子庄正好守在马车外,与一位老朽不知道交谈些什么,手里还捏了纸笔。她对上他的眼神,却发觉他双眸一冷,似乎不愿搭理她。
周子庄确实烦躁得很,尤其是听到医官说,陆战这样常年淬炼在战场中,三年五载都不病一次的人,竟会血液淤滞风邪入体,他更是对她露不出好脸色。
不过,他虽自己不待见晏含山,但还是满不情愿地给胡寻递了个眼神。
胡寻收到讯号,爬上了马车,将刚烧好放温的热水递到含山面前。
“这是到哪了?”她声音微弱沙哑。
“刚过了白河,已是齐国俶离的地界。”
“陆战呢?”她又下意识问起,一想到场合不对,立马改了口:“镇北王。”
胡寻从怀里掏出一条干净的手帕给含山擦拭嘴角,这才慢慢回答道:“王爷也病了,医官方才正为他诊治。”
她垂下头,没继续问,反倒是提起了另一人:“周小将军似乎对我颇有意见。”
“周副将是这样的,喜形于色,但心地不坏。”胡寻解释道:“他也是担忧王爷。”
见话题又绕回了陆战,含山轻叹了一口气,也不避讳了:“那他怎么样了?”
“昨夜王妃在雨中昏倒,王爷抱您回来亦是浑身湿透。夜半不好寻医,他便泡冰水为您降温。连日来都是他躬亲在马车内照顾你,约有三日未怎么休息了。”胡寻放低声音。
她心中镇恸,却苦涩难言,便随口转问:“你怎么会知道的?”
“因为冰水都是我从井中打的。”他低下了头。
“还有其他人知晓这些事么?”含山蹙起眉。
胡寻仿佛知道她的担忧,会心地回答道:“昨夜你们去往天策府,王爷便叮嘱我守在驿馆等待,除我之外,其余人皆照旧入寝。因此你们去往天策府的事,只我一人知道。”
她垂下眼睫,呢喃道:“眼下另有一桩麻烦的事。”
含山想着她冒充镇北王妃一事,在她身后安排的应有胡寻一份。在魏国出使的半月余,同行的使臣再算不上肱骨,好歹也是鸿胪寺与御史台的重臣,可他们居然对她无半句置喙。她一直对此心有疑虑,于是向胡寻问明,才知是陆战以众人身家性命相要,这才让她演了几天戏。
接着,她又令胡寻请来了周子庄。
周子庄本不愿来,但本着不与病人计较的大丈夫态度,他还是勉为其难坐在了马车里。
“镇北王虽以势力压制众使臣,但此事恐怕不会善了。”
子庄看向含山,见她半倚在塌上,有气无力的模样,忍不住嘲了一句:“那你又能怎样?都病成这幅模样了,还是先想想自己吧!别整日要陆战替你操心。”
“……”她神情冰冷,只停顿了一瞬,似对他的嘲笑满不在意:“你可知,叶哑平日对陆战如何?”
周子庄狐疑地看着她,迟钝片刻,说:“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此行的恩情我必会还报,你只管将你可说的告知于我。”
“陆战不是叶哑亲生的孩子,阖宫都知道。因此他要走到今天的位置,孩童时期便吃了不少的苦,皆归功于叶哑对他的鞭策。父子二人……”他迟疑了一会,判断道:“关系很正常啊,至少在外人看来,父慈子孝。”
含山沉默,回忆起叶千秋大婚的前一夜,叶哑对陆战毫不留情的惩戒和暗算,完全无法将他二人以父慈子孝联系在一起。很显然,周子庄并没撞见过这样的情形。
“那……齐王对陆战,又是怎样?”她话锋一转。
周子庄皱起眉头,觉得她过分大胆:“你问的也太多了。”
含山没应,只是沉静着望着他,虽满脸的憔悴与疲惫,可双眼还是莹亮有神,另有一股静谧坚韧的力量感,令他不自觉承认,这样温润姣好的小娘子,确实令人难起防备之心。
他支吾了一会,回答:“陆战初出茅庐时,满宫对他只有嘲讽。是陛下与太尉力排众议,给了他去边□□当一面的机会,我便是那时开始与他同行。这些年,陛下待他不薄,每每召回时都有数不尽的封赏,可谓是众多年轻将领中独一份的。除此以外,但凡陆战回京,总要花上几天时间进宫奉驾,诸如议事、下棋、赏茶、狩猎一类。”
说到这里,他猛地回过味儿来:“好像,比起太尉,陛下对陆战的珍视确实更了然于目。啧……不过也是的,爷娘与孩子之间,矛盾纷争总会比外人多,这很正常。比如我和我阿爷……”
晏含山适时地收回目光,挪动了一下屁股,松松筋骨,同时也制止了周子庄的滔滔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