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做你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永远为齐国而战……要么,寡人会像敌人一样扼住你的软肋,令你求死不能。”
那一刻,陆战只觉得天旋地转,目中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可以呼吸,甚至于脸色要窒息一般地涨红起来。
他张了张干涩的唇,哑声回答:“臣从未向陛下许过愿,只求这一回,放过她吧。她大病初愈,受不住三十鞭的。”
“可这三十鞭,是寡人对你的警告。”齐王步步紧逼。
“陛下的教诲臣不敢忘。”陆战跪下,顿然垂首,立刻收起了所有的情绪。
他心知肚明,他不可能搏得过帝王之心,而今他再多说一句,都可能是对晏含山的加害。
于是他颓然放弃。
齐王不愿多说了,唤来侍卫:“去寻周副将,让他送镇北王回府休养。”
是夜,平安宫上空乌云遮月,闷热得没有一丝风,周遭肃杀得令人心凸凸地跳。明明四处灯火通明,却都被这撕裂的鞭声衬成了地狱的鬼火一般,叫人毛骨悚然。
在座的都是安富尊荣的高门贵人,除却刑部与几个武将以外,平生就没见过这般血淋淋的场面。
整整三十鞭,齐王自始至终从未松口,哪怕殿庭中已逐渐漫出不可压抑的血腥味。
笞刑进行到一炷香之末,才被闻讯赶来的六皇子喝止。
陈天恩几乎没了形象,直奔刑架前去拽晏含山腕上的枷锁。可他还未碰到,就被周围护法的二人用杖揽住,他一怒之下与其激斗了几个来回,最终一脚直直踹在其中一人的心口上,将他二人打飞三四丈。
霎时之间,整个平安宫和圣人的脸色一样,沉寂成了深渊。齐王显然怎样都没想到,与陆战一样疯癫的,还有自己的儿子。他阴霾震怒,眸中露出了杀气,叫御军死死控制住了陈天恩,甚至不惜当着众人的面怒斥:“你再动一步,寡人立刻将她处死!”
含山耳中早已嗡鸣,听不清一切了。她最终是如何被人拖出去的,她也毫无印象了,只朦胧记得她撑着眼皮向陈天恩摇了摇头,口含血水费力地宽慰他道:“别管我了……”
之后她便昏迷过去。再醒来时,不知过了多久,为时几何,只知自己趴在宫门外,周遭的天色逐渐由墨蓝转为深蓝,然后冒出一点莹莹月光。
她仿若失去了知觉,身上的几处伤口凝固结痂了又隐隐渗出血来也不觉得痛,等恢复了一些体力,她缓缓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离去。
该去哪,始终没有想好。只因这幅模样,去哪都会很奇怪。至于壑园,她摇了摇头,不想再害了陈天恩。
她看似漫无目的地走着,却全然不觉自己的步履始终蹒跚向一个方位,那熟悉不过的地方——
含山伫立在镇北王府的门庭几丈外,不再向前。她望着黎明前尤为静穆的屋宇,眼里渐渐失去了光泽。
她觉得自己可笑。当初宽慰晏云鹿所用的字字句句,所谓不以战争论仇人,否则齐国遍地都是仇人,如今想来,可还能说服自己半分?
拔刀相向之人,本就不可原谅。她与陆战二人,是天生的仇人,无论那把刀,最后会悬在谁的脖颈上。就算白河一战相安无事,还会有千千万万个说不定的意外。
这便是为什么,两国人不可能放下偏见,共赴同心的盛世。
不是因为他们没有晏含山的格局,而是她太过自以为是,以为人人都像她一样怀柔,就会实现和平。
她错得离谱。
可她为什么还是不受控制地走向陆战?她钝痛,垂下目光,想逼迫自己回头离开。
也是那一刻,紧闭的大门被人粗鲁地拉开,她不由自主望去,正好看见一身玄衣将脸色衬得愈发苍白的的陆战,正挣脱周子庄的束缚向外冲。
等他恍惚之间看见她的身影,她立刻又退了几步。
他好似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眸光霎时莹亮。毕竟,陆战早以为,她已恨绝了自己,只要他松了手,她便不会再出现了。
他脚步也虚浮,显然是余毒未清。含山看着他向自己靠近,却又欲言又止的样子,首先开了口:“殿下,就停在那吧。”
陆战眉间一紧,顿了顿,问:“你的伤……”
“我受得住。”她抢道:“这本来就是我一手策划,一切我都已做好了准备。”
陆战征住。
“你可记得那日在你的屋顶,我同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含山轻声问道。
他努力回想了一下,却没什么印象了。
她哼笑了一声,扯到了伤口,瞬时又揪起眉:“我早知你忘记了。不过不要紧……我本也没想和你有什么以后。”
至于执手共渡难关,更是奢望。
“陆战,我欠你的恩情,我一定会还。悠悠众口你是堵不住的,就算你权势滔天,以你今天的说辞,也只会弄得我们两败俱伤。”她淡然,声势枯弱却又字字坚韧分明:“你会当众这样胡说八道,不就是仗着有将军和太尉府作靠山,自知他不会让你身陷风口浪尖么?就算要罚,也会私了于人后。
“其实你一直都游移不定,你根本看不清楚叶哑对你的感情。你其实也说不准,他会不会无条件帮你。”
陆战凝视着她,眸色变得深沉,就连表情也骤然如蒙上阴云。
“我做这一切,就是想让你知道,你应该有自己的人生。”她似乎有些吃力,声音忽强忽弱:“你也听见了,叶哑虽当众拥护于你,但他最后竟然松口要你娶我。”
“含山,我其实……”
陆战哽在心口的话呼之欲出,却又被她制止。
她或许猜到了他含糊的心思,可她颓然不敢面对,也无法面对。
“殿下,就算不论你我的恩怨。我成为你的新妇之后,只会有人日日拿此事戳你的脊梁,甚至处处横埂于你,最坏的下场将如天策府一般,你会一无所有,甚至生死难料。这些后果,位列三公的叶哑,难道会不明白吗?”
他哑然。
含山停顿半晌,似乎是气力不足:“相比之下,齐王对你或许亦别有用心,但至少,在他需要你守护家国的情面上,对你更为真诚。陛下今日对我越狠,说明他对殿下的偏心与纵容越甚。否则,他也可以借此事轻易将你的翅膀折断,但他却一再替你转圜,给你机会。”
她似乎比往日哪个时刻都更条理清明,似乎此事已谋定了许久。陆战在恍然大悟的震惊之余,更痛心于她如此沉默的付出。
“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陆战眼中酸涩,难以置信地问道:“是你故意让周子庄说出真相,来试探阿爷和陛下?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死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望着他。
“陆战……咳,”她说了许多,本就干裂的唇透出了血珠,嗓子也忽然哑了些:“我言尽于此。”
她知晓自己身体撑不住了,于是决然地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