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气温日渐回暖,初春的夜晚瀰漫着湿意。
金发少女独自坐在庭院的老树下,仰望着满天繁星的夜空。耳边迴盪着流浪猫求偶的叫声,她的思绪也随之变得紊乱。
虽然文人雅士总爱赞颂这个万物復甦的季节,但她不仅不喜欢春天,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空气中瀰漫着黏腻的感觉,清晨总是迴盪着鸟鸣与猫叫。
还有那些无可避免的离别。
浅井千茶从小就没什么朋友。
大哥在世时,她每天都会到寺子屋上课。因爲家世显赫,她周围不乏谄媚之人,这些人表面享受与她交好带来的利益,背地里却在说她的闲话。
尤其是那些只比她大几岁,却总爱摆出一副大人姿态的少年。
他们总爱拿她的家人取笑,说她的大哥背叛家族、二哥是个废人、父母平庸无能。
而在那些人眼中,她不过是张漂亮的脸蛋——女孩子终究要嫁作人妇的。
她讨厌这些自以为是的蠢蛋,尤其是当他们用同一张嘴来奉承她时,她总想耍点坏心眼,仗着家世让人把那张嘴缝上。
即便他们说的是实话,但也轮不到这些杂鱼来对她的家人指指点点。
然而,理想与现实从来都不能共存。为了浅井家的名誉,她只能装作充耳不闻,每日带着那张完美无瑕的笑脸,和杂鱼们一起上那些索然无味的课堂。
直到后来,大哥战死的消息传来,一个不知好歹的混蛋竟对她说「恭喜」,说什么家族叛徒终于被解决了。她第一次抛开从小学习的礼教规范,当着众人的面,痛揍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一顿。
自此,她再也不必踏入寺子屋一步。
但她依然保持着繁重的课业,只是从此摆脱了那些碍眼的跟班。
与爽朗的大哥相反,二哥是个温润的人,只可惜身体从小就很虚弱。他常常自嘲地说,自己是不该被生下来的,只是被医疗科技强行留在人世。
儘管浅井家在她父亲的管理下日渐衰落,但在幕府中仍有一定地位。大哥为了参战而与家族断绝关係后,继承家业的重担便自然落在次子身上。然而,以二哥那脆弱的身体状况,医生们都不敢保证他能活过二十岁。
分家认为这是夺权的绝佳机会,于是买通了僕人,在他的日常用药中掺入了慢性毒药。
这群蠢货却没想到,像他这种每週都要做例行检查的药罐子,一旦身体里出现特殊成分,立刻就会被检验出来。
更讽刺的是,那个被下毒的蠢货不但没有揭发此事,反而与他那对白痴父母将计就计,让他继续充当手足的挡箭牌。
「反正我活不了多久。倒是小千,她应该拥有更美好的未来。」
长子脱离家族,次子「废了」,浅井家只剩下一个女儿。
浅井夫妇深思熟虑后,决定再添一个孩子。
于是,某年的春天,浅井家迎来第二个「女儿」。
把春当作女孩子养是次子的主意。这或许不能让他完全避开纷争,但至少能让他好好活下去——就像千茶一样。
看着儿子日渐衰弱的身躯,笨蛋父母最终也默许了这个决定。
千茶最初并不喜欢这个孩子,一方面是春出生后,父亲把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她和二哥就像被成了弃子一般;另一方面,她亲眼看着母亲在生产后恢復缓慢,精神日益紧绷,身体也逐渐衰弱。
她无法理解大哥和二哥为何如此疼爱她这个抢走父母身心的妹妹。
大哥说「我倒没想那么多,但谁会讨厌那么可爱的妹妹?」
二哥说「看到蹦蹦跳跳的小千,我就觉得胃里有种暖洋洋的感觉。」
那时她尚年幼,未能理解哥哥们的心意。
那年,春刚满一岁。
某个湿冷的春晨,不寻常的喧闹声惊醒了在外公家留宿的千茶。她披了件外衣,循声来到后院,地上躺着被白布复盖的大哥。他的衣衫被血水染成褐色,身躯已然冰冷,脸上却仍带着她熟悉的微笑。
彷彿头顶的半片天空轰然崩塌,胃部初次传来如刀绞般的剧痛。
把大哥送回来的人,是他生前曾邀请到外公家中作客的战友。
遗物是一把沾满血迹的佩刀,以及他至死仍紧紧拢在怀中的照片。
他们说大哥在生命最后一刻仍在念着她。当千茶接过遗物时,双手不住颤抖,但她自小所受的教育不允许她在外人面前失态。
在战友们协助下,大哥的遗体安葬于津田家墓地,但父亲始终未曾前去祭拜。
在世人眼中,大哥是家族的耻辱。父亲选择以浅井家家主的立场自处,意味着他必须放下身为人父的情感。
她享受着家族带来的富足生活,深知自己没有资格去怪责父母。更何况,父亲并非表面上那般无情—每个月总有一天,他会把自己锁在房里痛饮,酒醉后便发出孩童般的啜泣声。
母亲在诞下春后,身体迅速衰弱。家族内斗不断,她担心会有意外发生,只好亲自照顾新生儿,导致身子每况愈下。当得知大哥战死的消息时,她终于精神崩溃,一病不起。
后来母亲虽然稍有好转,却很少再理会千茶,只把全副精力都投注在春身上。偶尔过问千茶的课业时,总是叹息着:
「为什么小千不是个男孩子呢??」
或者
「小千是个女孩子真是浪费了。」
在母亲卧病期间,春主要由千茶和二哥轮流照顾,直到外公派来了几个值得信赖的佣人。
每当千茶看着婴儿床上的春,视线落在那柔软纤细的脖子上时,脑海总会不自觉地浮现一个念头:把这东西折断吧。
重新投胎吧。
每当她试着压抑这个念头,胃里便翻腾不已,阵阵噁心感涌上喉咙,彷彿在逼迫她直视内心的丑陋。
每一晚,她都会被恶梦惊醒,那无法向他人言喻的罪恶感如同无形的绳索,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
随着时间流逝,春到了牙牙学语的年纪,千茶开始刻意避开与他接触,但二哥却像是故意的,总能找到机会让她和春独处。不同于千茶的迴避,春十分喜欢这个姐姐,每次见到她都会绽放灿烂的笑容,用小小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指。
春第一次完整说出的话是「姐姐」,那是她有記憶以来第一次哭得如此崩溃。
教导春说话的二哥手足无措地安慰着她,而她如同失去了听觉般,对周遭的一切声音充耳不闻,只是一直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