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喊的人显然是没有从宿纯然突发的诡诈动作中苏醒,待她回神,那手已然贴来。
正当麦望安错愕哑声时,一道身影迅速挡在杨延年的身前!麦望安定睛看去,只见路将宁被宿纯然打得跌倒在地,而宿纯然也受到了外部的压力,重重地撞到石护栏上!
提起的心将嗓子堵得水泄不通,麦望安看得清清楚楚,宿纯然那一巴掌是下了死手的,它结结实实地落在路将宁的胸口上,以至于路将宁没有承受得住,直直倒了下去。
“路将宁!”麦望安惊恐地喊道,浑身的力气全都集中到手臂上。他憋着一口气想要用力提起宋寄梅,奈何刚转头,便对视上身旁奄奄一息却还仍在蠢蠢欲动的宿纯然。
宿纯然那双黑色瞳孔中泛滥着压抑的苦涩以及浓黑的恨意,他像是一条被毒液浸染全身的蛇,扭曲的面容牵扯出吃人的笑,冷得让人像是被其狠咬了一口,剧毒在体内疯狂蔓延肆虐,他由里到外的仇恨无所遁形。
他想拉人陪葬的心直至顶峰,便是忍着扭曲面孔的痛楚,也要把所有的苦痛转移。
他决心也要让麦望安尝一尝锥心的痛!
当冰凉的手掌覆在额头上时,麦望安浑身都变得僵硬起来,他手部的力量全部集中回意识中,于是亲切地感受到自己松开了牵制宋寄梅的手,也听到了周围人的呐喊声。
而后,他亲眼看见宿纯然飞出几米外。
算起来,他与宿纯然的倒地时间几乎是相仿的,他眼睁睁地看见对面跪在地上吐出满口的鲜血,随后像没了骨头似的软在地。
在意识迷离前,他目睹身为母亲的女人将自己的孩子抱起来,也隐约地发现,女人怀中的宿纯然,好像掀起眼皮,对他说话。
“对不起……”
似乎是这个意思吧……
——
睁开眼时,麦望安发现自己在医务室。
高一时期他曾来取过鼻炎药,依稀记得房间的布置,所以当这些物件整整齐齐地排列在记忆中的地方时,他一眼就记了起来。
头有点儿晕晕的沉,他抬起胳膊搭在额头上,不出两秒,就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麦望安转过头去,发现坐在他床边的人是杨延年,还没等他惊讶,他就又看见杨延年身后的床位上,竟然还坐着一个路将宁。
从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麦望安忽而记起在他晕倒前发生在天台上的所有事情。
他忙不迭地坐起身子,未能反应过来的大脑宕机一会儿,他垂下头,闭着眼缓了几秒才勉强能睁开眼睛。随后他越过杨延年的搀扶,磕磕绊绊来到路将宁的床位,左看看右摸摸,确保确实没有大碍才虚虚叹口气。
表面完好无损,看起来面色红润,但他还记得路将宁被击中的那一掌。
以防万一他还是多嘴问道:“你身体没有不舒服吗?”
路将宁木着一张脸,神情恹恹的,好像平时嘲讽他眼瞎似的,只是嘴角挂着的笑多少还能看得过眼:“我觉得你比我还虚。”
麦望安接过路将宁递来的手机,对着脸无死角查看,又瞥向路将宁对照,这才发觉刚苏醒的他的脸色确实要比路将宁的惨白。
“我这是刚醒,你脸这么红,还不知道是偷吃什么死耗子了——”突然,他放下手机,转身去问自始至终好似都一副淡淡神色的杨延年,“宋寄梅怎么样了,无常呢?”
杨延年努着嘴对他摇摇头:“安全。”
宋寄梅在跌落天台时,天台底下有救援的队伍,所以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并没有威胁到她的人身安全。而无常则因为被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所以它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
这样的回答让麦望安安心不少,但紧接着他想到最后一幕,便忐忑地问道:“那宿纯然呢,他……他是不是已经回来了啊?”
杨延年默默地看着他,继而又摇摇头。她说:“宿纯然的□□已经消亡了。”
没有麦望安想象的那么美好,宿纯然的弟弟没有被他的母亲驱逐,而是为了以绝后患,这位母亲忍痛杀死了自己的所有儿子。
魇鬼寄生在普通人意识中,驱魇师完全可以以一种不伤害本体的手段来驱逐或是销毁魇鬼,但占据宿纯然身体的弟弟,这只魇鬼的执念太过于执拗,他占据的是驱魇师的身体,要想驱除,必须要损害本体的利益。若是旁人,宿纯然的母亲自然有法子尽量保全她的儿子,可是这是宿纯然主动让出的身体,要想杀死魇鬼,就得杀死宿纯然。
女人的决绝一招,杀死她的两个孩子。
杨延年说,那一天,很混乱,跪在儿子尸体旁的女人喊着儿子的乳名,撕心裂肺。
麦望安听得百感交集:“同样都是她的孩子,难道宿纯然的妈妈就没有爱过他?”
这个他,自然而然是指宿纯然的弟弟。
“爱过,”杨延年坚定地说,“但家族的利益与使命,好像更胜过孩子的命吧。”
如果不爱的话,又怎么会提议把它葬在家中栽满鲜花的园子里?如果不爱的话,又怎么会任由它占据宿纯然的身体,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不是在一开始便下死手?
从宿纯然不再是宿纯然起,女人就发现了事情的端倪,但她没有打草惊蛇,而是若无其事地事后观察。宿纯然作为养在她十几年的儿子,他的生活习惯她都知晓,而如今的宿纯然却是性情大变,生活中的某些细节都是漏洞,女人想不怀疑他的身份都很难。
而魇珠的出现,更是让她找到了答案。
这些都是杨延年去冒着生命危险请来女人时,女人与她当做打发时间闲话说出的。
或许只是爱它不如爱宿纯然多一些吧。
听见杨延年说的这些话,麦望安突然想起宿纯然的弟弟曾经在天台上说过,它很留恋母爱的感觉。现在看来,明明两个都想爱彼此的人,却被规矩条文束缚,致使无法坦然面对这份感情,从而由爱猛然发展成恨。只是转来转去,恨中难免还是爱得多。
“不过你还是太大胆了……”麦望安看着杨延年,怎么想都有些胆战心惊。万一宿纯然的母亲不领情,当即破了她的魂魄,那样他和路将宁都不会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
“穷途末路只能拼一把了,”杨延年无奈地说道,“毕竟要是驱魇师在她自己留意的区域还能让魇鬼伤害普通人,那么他们的功德也算是告一段落,等待旁人指责了。”
麦望安点点头,心不在焉地牵起路将宁苍白温凉的手,问道:“那这么一来,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驱魇师和魇鬼的存在了?”
“宿纯然的妈妈为他们消除记忆了。”这句话是被他牵手的路将宁说的。
麦望安抬眸:“所以他们就不会再记起这段记忆,也就知道在天台发生的事情。”
路将宁有气无力地点头回应着他。
如此一来,便算是填平所有的困难了。
“那魇珠呢,没有回到魇窟吗?”麦望安还没忘记魇珠在宿纯然母亲那里的事情。
杨延年说:“回到了。魇珠放在驱魇师那里没有任何作用,相反还不利于魇窟的稳定性。与其让魇鬼逃离魇窟祸害人间,还不如将魇珠归还,致使魇窟能够稳定发展。”
不知是因为头痛的感觉还未消散,还是这段话本就听得奇妙,麦望安竟觉得驱魇师当真是反复无常。想杀魇鬼的是他们,将魇珠归还的还是他们,好像怎么做,他们都能得到充分的理由,并能够很好地说服众人。
杨延年却说这是宿纯然的功劳,是在麦望安闭眼前,躺着奄奄一息的真的宿纯然。
她说,是他希望女人不要为难他们,那是他生前的最后一个遗愿,也是对擅自将身体让给弟弟而导致天台灾难的一个小补偿。他的最后一个要求,女人便如他所愿。
麦望安:“……”
往后的日子平平淡淡,缺少一段记忆的学生和教师都如往常一样工作,没有谁会记得那日惨烈的场景,也没有谁会知道重点班少了一个学生,他们都活在忙碌的高三里。
而麦望安同样也抛却了从前的记忆,他享受着与路将宁在一起的时光,贪恋着沈从意与或是杨延年的陪伴,偶尔也会上天台静静独处,实则内心怀念着初中那段,与宿纯然的点点滴滴,包括夕阳下,散步的那天。
他还记得在前几日在天台上碰见同样吹着晚风的程丽雪,他也问过她如今的感受。
程丽雪不再喜欢宿纯然了,她没有那段天台的记忆,她以为宿纯然再一次转校了。
其实……这样也挺好。
这样的日子安静又美好。麦望安看着趴在桌面上假寐的路将宁,以为只要等结束高考,他就能和路将宁一起回到自己的世界。直到那日所见,打破了他的所有幻想。
路将宁在他面前吐出一口鲜红的血液。
——
宿舍内,路将宁垂首坐在床上,麦望安蹲在他的眼前,抬眼,含着愤怒注视着他。
可麦望安的语气又是卑微中带着祈求:“不要瞒着我,求求你告诉我真相。”
上课期间的宿舍内很安静,静到能听见窗外的鸟鸣,甚至还能听见体育课上,打篮球时男生的叫喊,以及楼下女生的嬉笑声。
路将宁吐血的事情引起了班主任的高度注意,他原本要给出回家的请假条,奈何路将宁本人拒绝了,他大概是知道原因,所以坚持要去校医务室,老师无法,在听他讲出合理的缘由后,便放任他前往医务室治疗。
麦望安主动要求陪同,这个节点上班主任自然不会拒绝,毕竟就医有人陪同最好。
但是路将宁并没有去医务室,而是又原路折回办公室,以校医要求他回到宿舍休息为理由,从班主任那里讨要到两张请假条。
麦望安就这样与路将宁回到了宿舍里。
路将宁是何等聪明的人,他若是真的发现身体出现小毛病,自然要去就医。
而现在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宿舍,一言不发,用一双充满爱怜的目光,目不斜视地端详着麦望安,麦望安当然可以察觉到事情的不对。
在记忆里,阿嫲也有过这样的眼神。
路将宁平稳地牵起他的手,将他的手放在自己温热的大腿上:“对不起,有件事情我一直在骗你,我不能和你一起回去了。”
“……一直?”刹那间,麦望安不可置信的眼中渐渐涨潮般蓄起泪水,他说话的声音都打着明显的颤,“什么叫一直骗我?”
难道路将宁能够露出凄楚的神情,他仰头笨重地吐了一口气,似乎这样就能把肚子里难过的情绪全都赶走。他低头,却没有勇气直视麦望安的眼睛,而是错开视线,静静地盯着两人签在一起的手:“当初说能和你一起回去的话是骗你的,字面意思,我永远都不可能回到你生活的世界。如果和你一起回去的话,你得的就不单是生理疾病,你的心理同样也会跟着受到重创,所以我只能留在这里,到必要时和你永远分离。当初那样说不过是给你在这里生活的希望,我也没想到我们会爱上彼此,以至于会这样痛苦。”
“骗子!”听完他的叙述,麦望安当即暴怒,他甩开路将宁的手,大骂,“既然做不到为什么还要许诺,你以为我们不是这样的关系,我在与你分离时就能好了吗?我已经把你当做我的一部分了,就像对待我的阿嫲一样,你们都是我的亲人。现在你们让我独自一人离开,而你们却留在这里,你们这是在凌迟我的精神,你们这是在折磨我!”
路将宁想要去重新牵起他的手,麦望安那只垂落又颤抖的手也任由他默默地牵住。
“抱歉……”路将宁第一次向他道歉。
麦望安平时着背后的白墙,潸然泪下:“所以你是一定要死在这里吗?”
“其实本来……”麦望安的啜泣声引得路将宁也禁不住红了眼,“是不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