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西的太阳遗留着惨淡的日光,天空黄澄澄的,越往西就越橙。临近傍晚时分的河边静悄悄的,附近练车场的人员都早已不见得人影,唯独风过树梢,还能捎起些声响。
沿着一条被踏平的小路,麦望安走向低洼处的河旁。
甫一低头,他立马就看见一棵老柳下,坐在那里装模作样垂钓的路将宁。
脚踩草地的声音不响,但在这寂静的地方也会引起骚动,小波归鸟又被吓出绿叶。
麦望安尽量放松脚步不去惊扰,他慢慢坐在路将宁的身旁,没有去关注那吊杆下绑着的食物到底吸引多少斤的鱼,他只关心垂钓的人。从他可以看见路将宁开始,他的视线就一直放在这人身上,没有什么能够比路将宁还要吸引他,除非路将宁拒绝让他看。
……但那也不行,他是一定要盯着的。
怪不得每次休息回家,阿嫲都会说他不如之前胖了,期初他还觉得太夸张,不过如今看来,原来人只要分离到心中认为足够久的时间,外貌特征的变化就是显然易见的。
路将宁肉眼可见的瘦了,苍白的面色中泛着不健康的灰黄,唇色更像是病入膏肓的颜色,淡粉消失得无影无踪,它变得干白。
透过他的侧颜,麦望安的心一慌,仿佛看见了躺在病床上,等待接受治疗的自己。
“我今天要为你展露一手,”路将宁笑了起来,眼睛里瞬间附带上璀璨的光,“你从前总说你什么都不会,也不会钓鱼。你太笨了,今天我教你。”
他回头。他看起来还是那么的好看。
别时总多伤心泪,麦望安知道路将宁在强装着阳光,他也不愿去拆对方的台,于是便与其一起活泼开朗,但难免有点儿假的成分,所以说话的语气还携带着淡淡的忧伤。
“是啊,”他说,“我太笨了,你教我的东西我好像都学得一瓶不满半瓶晃荡。”
他把高考的成绩说给路将宁听,他的英语成绩虽然超过一百,可就像是摘了芝麻丢了西瓜,总成绩还是让分数看起来很糟糕。
路将宁在听到他的话时突然笑道:“我说你笨你还真觉得自己笨啊?不要这么着急否定自己啊,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学习本来就是个日积月累的过程,不可一蹴而就,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你能将英语提上来,你的能力就很出众了。”
“人生嘛,总得为了某个目标而丢弃点儿什么,学习是从小到老的,一个节点的失败不能代表整个过程,就像……我的突然离去,也不会代表我不再爱你了。”
学会爱一个人就是从生到死的必修课。
麦望安呆滞道:“那我会梦见你吗?”
一口气说完那段话的路将宁似乎有点儿疲惫,他歪倒在麦望安的肩膀上,头倚靠着麦望安的肩头,直直看向前方,默不作声。突然,他指着鱼竿说:“鱼上钩了。”
路将宁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把小巧的鱼竿收回,吊钩上挂着一个鲜活的小金鱼。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直起过身子,仿佛所有力气已经被抽走了般,他斜斜着,有气无力地把这条小金鱼放在两只中间的水桶内。
麦望安失神地看着那条游动的金鱼,就好像透过它的灵魂,瞧见一个活泼的自己。
“麦望安。”耳边传来路将宁的呼唤。
麦望安偏移一下头颅:“嗯,我在。”
“你把手伸出来吧,我给你个东西。”
麦望安没有疑惑,乖乖照做。他伸出一只右手,继而又觉得承受不住,再次将空置的左手一并伸出,手心朝上,放在双腿上。
他看见路将宁在手心上放置两样东西。一张叠得板正的纸,还有一个京卷儿。
“不酸,很甜。”路将宁小声道,把温凉的手轻放在他的手腕上,“记得,以后要好好爱自己,不要把自己抛弃。还有,我爱你。”
“……嗯,我知道。所以,我爱你。”
没有熟悉的回声,只有风拂柳的呜咽。
冰凉的柳丝轻抚过脸颊,像一串串刺骨的眼泪,麦望安憋着哭音仰面,满目不舍。
抬头,他会发现柳叶正在摇曳着离别。低头,他会看见河面好似荡漾着泪痕。
而侧过头去,他垂眸凝视着那憔悴的容颜,那是他的爱人,也是已经睡去的自己。
“……”
麦望安歪头,贪恋着这一份即将消散的温暖。
他随着路将宁闭上眼睛,不让眶中的泪水涌出,可黑暗中,他总能回想起那些与现在相比极为刺眼的所有美好。有的人永远留在他的回忆里,这是他永远记恨的离别。
他学着阿嫲的样子,哼唱着:“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
……
……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是阿嫲的歌声,难道是阿嫲回来了吗?
他缓慢地睁开双眼,入目的不再是倒映在河面上的晚霞,没有绚丽多彩的画面,有的只是白净的墙壁,以及浓郁的消毒水味。
他躺在冷硬的病床上,仰头看着洁白的天花板,一时间还没做好回到这里的准备。
“你买点儿水果回来嘛,买点儿宁宁喜欢吃的,再给买一点儿山楂回来,有时间我拿回家给——”偏着头打电话的母亲不经意间转回头来,与歪头凝望着她的路将宁四目相对,她愣愣地看向苏醒的孩子,手机不断地下滑,直到那边的声音唤醒了她。
“你不要再多逛了,宁宁醒了,快、快回来……”
不管对面是否听明白她的话,母亲都忽略回复,迅速将号码挂断,然后去喊医生。
望着那道风速的背影转瞬即逝,路将宁终于是接受了他回到这里的事实。
说不上是开心还是是难过,但总觉得心里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制着,能喘得上气,可还是憋得慌,有种人濒临死亡的感觉,就像胃痛,不至于杀死躯体,却摧残他的精神。
母亲把医生请来,通过医生的话,他了解到自己在前不久刚刚经历一场胃部手术。
由于早期的癌细胞还未扩散转移,这场手术进行得很成功,而他的身体素质相对较好,只要遵照医嘱定期复查,按时吃药,积极配合后期的相关治疗,活下来不成问题。
听着医生的叮嘱,他木讷地点点头。
待医生走后,母亲坐在床边,满脸关切地看着他。母亲的眼睛很红,像是哭过,里面夹杂着他看不太懂的情绪,但他能清楚地察觉得到,一种叫母爱的成分要占大多数。
她像路将宁在电视里见过的那样,倾俯身子,伸出长臂抚摸着病人的额头,她没有路将宁想象中的开口质问,就单是轻抚着。
这很舒服,舒服得想让人流眼泪。
“妈妈……”他呢喃,“妈妈……”
母亲把脸上的泪水抹去,吸着鼻子握住他的手,颤巍巍地说:“自己生病了为什么要瞒着我们?我们就你一个孩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宁宁你让我们该怎么办?”
发现他晕倒在出租屋的是母亲,因为他的微信与电话都打不通,母亲从他租屋就知道出租屋的位置,所以才能够及时找到他。
“对不起,我只是太害怕了……”
他说的害怕掺杂太多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成分,而母亲只以为他是害怕治疗。
即便现在手术已然成功,可谁也不能保证今后的日子就一定平平安安,所以她紧张地牵起路将宁的手,尽量听起来不像是长辈的训诫,更像是慈母对孩子的劝慰:“以后再遇到这种关乎生命的事情,一定要记得告诉我和你爸,我们都会替你拿主意的啊。”
“嗯……”路将宁哼着浓厚的鼻音,轻声答应了他的母亲,有顺着她的话问,“妈妈,那以后有些事情我能不能自己做主?”
“什么事情?”母亲捋了捋他的头发。
路将宁垂着眼,尽量不去对视:“我不想继续学下去了,我不想再继续考研了。”
“傻孩子,你都病成这个样子了,你就是想考,我和你爸也不可能再让你去了!”
母亲说,没有什么比命重要,她是希望他以后可以通过高学历找一份好工作,因为在她们那个年代,只要学习好就有出路。但现在环境的改变让大学生越来越多,工作也不单是凭借学历说话,学识永远抵不上见识有重量,书本知识不如眼见为真,何况路将宁也并不是一棵适合学习去的料子。像他这样的人,有点儿知识储存就够了,国家需要的是比他聪明的人才,只要他不去为国家添堵添乱,好好活着不去犯罪,就已经够了。
“好好休养,”她说,“我们养你。”
看着母亲逐渐明亮的双眼,这一刻,路将宁终于知道恙为什么会找上他了。
原来是他一直都困在自己为自己编织的梦魇中啊。
术后,路将宁留院观察一周,医生确保没有出现并发症后,这才肯批准明日出院。
当日下午三点多,他坐在病床上默默看着窗外万里无云的天空发呆。今日天气是个大晴天,临近傍晚的天色依旧明媚,如果再继续等下去的话,或许会看见西方的晚霞。
他决定去窗户旁站一会儿。没成想他刚转头,人就彻底呆在床上。
沈从意竟是不知何时来到他的病房,此时此刻人抱着鲜花,就站在一米的位置上。
一时间,路将宁的大脑宕机,竟不知该与对方说什么,但他深知自己是清醒的。
过往的和好不代表现在的交好,他还记得在这个世界中,他与沈从意因为小事情而争执并加以无声抗拒,最终闹得不欢而散的事情。
在路将宁呆愣期间,沈从意从头到尾都没变过脸色。
他一直面无表情地盯着病床上还在输液的人,好久,才挪动一步,将手里的鲜花和水果放在桌面上,而后不动声色地退到刚才站立的地方,继续一言不发地盯。
路将宁看着他,慢慢从恍惚中缓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