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杆烟他已经很久不抽了,以前说是要养生,烟枪就被他收到不知哪里去了。
他枯瘦的一只手握着烟枪,缓慢地往空气中吐着烟气,那么瘦小的一个人站在墙边,像是立着的树根。
见到忽然回来的曲澄,明叔没什么表情。
曲澄猜测他肯定是生气了,因为自己又一次什么都没和他说就偷偷溜走。他知道自己走近了肯定会被明叔扭着耳朵大骂,不过他和许花人都没事,就算打断他的腿那也值了。
曲澄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笑意。
然而当他走到了明叔身边,他还是没有一点反应,只是默然地抬头看了曲澄一眼。
曲澄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抽吸一声,问明叔:“许花呢?”
“屋里。”
那种慌张的感觉像是一张大网无死角地笼罩住曲澄的心脏。他骤然推开门,三步并做两步往楼上的卧室跑,推开门的时候,许花正躺在床上。
心脏像是被钝器凌迟一样的痛。许花觉得自己很饿很饿,急需进食。
但是他知道就算吃了东西也只是浪费而已,死亡是他早就已经注定的命运。
床头的广播还在放。
许花的眼睛上笼罩着如同刀疤脸一样的浑浊的白茧。他投向世界的目光都模模糊糊,但是分辨出曲澄的样子,即使这样也够了。
“不是去主城了吗?你怎么回来了?”
要说他这幅样子最不想给谁看见,那就是明叔和曲澄。
要是他能选择死亡的方式,他肯定会找一个小山洞,自己偷偷溜走,安静地死去。
然后再等百年之后尸骨被人发现。
曲澄还愣在原地,他早该知道的,他就不该走。
“说话啊……出去一趟回来哑巴了?”许花尽力让自己扯出一个不那么难看的笑容。
曲澄一点一点地挪动自己的步子走到他面前。
许花尚且能控制住自己的行动,曲澄觉得他还没到病入膏肓的程度,那就还有救。
“我……”曲澄出声的时候,发现自己哽咽了,“我东西忘带了,回家来拿。”
他还有话要说,被许花先一步打断:“我说了,我不会送你回来拿的。”
“我知道,所以我自己回来了……家里还有多的粮食,我出去拿粮食换,药店里肯定有治这个病的药的,你等等我。”
曲澄还没站定就要起身,许花一把拉住他。
他知道自己等不起了。
他被子下的手臂瘦得已经像是秸秆一样,许花闭上眼睛,忽然发现自己想要的那么多。
“别去了,多浪费。”他的嘴角仍旧带着笑容。
曲澄刚想反驳他再贵能有生命珍贵吗,就见许花忽然撸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了爬满疹子的手臂。
他还在笑,声音却听得曲澄直打寒颤:“重金属中毒症,我本来就活不久的。没事的。”
曲澄脑海中“轰”地一声巨响,最后强撑着的那根弦,忽然断了。
他忽然想起那个荒诞好笑的数学题。
小花十年前十岁,十年后多少岁?
曲澄后来知道了答案是三十,但是一直嘴硬说着二十。
其实二十就是正确答案,因为小花活不到三十岁。
他等不了十年。
曲澄低下头,呜呜地哭。他的眼泪像是一发不可收拾的泉水,滴答滴答往床单上掉。
小黑从曲澄的背包里自己钻出来,皱着鼻子狠狠嗅了嗅,闻到了一股很苦的味道。
许花从来不允许小黑上床,小黑每次见到他都龇牙咧嘴。但是这一次,它将自己的爪子放在了许花的手掌上面。
人死了,就像是水消失在了水里。①
许花坐得太累了,半个身体靠在墙壁上。
早有征兆,曲澄想,自己早该发现的。
“曲澄,那边的桌子上放着我写好的稿子,你要去主城,帮我把他们送去好吗?”
曲澄还是不动,整个身子已经扑到了许花身上,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发出哭声,但还是抑制不住。
许花的手,就像过去的十七年一样放在曲澄的头顶上。
许花只有一个很简单很简单的愿望,他希望一家人能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仅此而已。
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为着这共同的愿望努力着。
许花常常觉得自己自私,他不是书上写的那种好人,但是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所有。
“没事的,曲澄,没事的。”他的指尖触碰着曲澄柔顺的发丝,想到什么一般忽然勾起了笑容。
“曲澄……”
曲澄木讷地抬起头,泪水糊住的眼睛看不清许花的脸。
“一定要忘记啊……”
要忘记什么?
一定要忘记什么?
曲澄眼睁睁看着他闭上了眼睛。
搭在曲澄头顶的手掌渐渐卸了力气。他缓缓地躺下,变成了地平线。
广播还在响,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到了天气预报栏目,里面有一个明丽的女声说。
今天这场微尘雨后,G区将进入长达两个月的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