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颂想到这人又免不了生气,郁闷的思绪却忽然被摘星阁东侧的一家小酒铺吸引。
“明彰,来帮我把这坛酒搬到货架上去。”
红衣女子抱着一坛酒,扶着腰,扯着嗓子叫唤着铺子里唯一的男人,葱白的手指从东头的架子直指到柜台后。
正在擦桌子的男子一抬头,脸色都变了,手忙脚乱地差点被凳子绊了一跤:“哎呦!祖宗你别动你别动!都有身孕了还这样爬上爬下,放着我来放着我来!”
袁颂从那对卖酒的夫妻身上收回目光,静静思索了片刻,想不出这种似曾相识感到底从何而来,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望着那对夫妻油然生出一股艳羡。
他修道多年,已经很少有这样心境波动的时刻,料想这或许是幻境对他的影响,于是干脆眼不见为净,继续随心所欲地在街道上走。
路过市集,遇见一个抱着稻草棒的小贩,拦了他去路,指着稻草棒顶的糖葫芦,热络地叫他公子,问他要不要买串糖葫芦。
袁颂虽出生西蜀,但自小口味却并不喜辣,反而嗜甜。
可西蜀的山楂果口感偏涩,做出来的糖葫芦自然也并不好吃,他在极年幼时,尝过一串,留下了此物味道不佳的印象,等上了天门山,对这种民间孩童的零食就更加没了兴趣。
袁颂摇了摇头,拒绝道:“你这东西不好。”
小贩:“怎么个不好法?”
袁颂想说这山楂果一看就是酸涩的,可不知怎地,话到了嘴边,脱口而出的却是别的理由:“个头太小,里头的核你们又不取掉,吃起来很麻烦的。”
小贩不高兴地皱起眉,显然是在嫌他事多,抱怨道:“公子,你怎地吃个糖葫芦也这样挑剔?这种烂大街的零食,谁爱做得那么细致?像你这样的客人我可伺候不起!”
袁颂:“……”
是啊,到底是谁爱做得那样细致,到底又是谁这般挑剔难伺候?
袁颂怔怔地望着小贩离开的身影久久不能回神。
他显然受着幻境的影响已经越大,需要尽快离开。
可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一户世家门前。
气派的大家宅邸,门前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门楣上书“袁府”二字。
他觉得自己像在做梦,眼前的一切都熟悉到令他头痛欲裂,正出神间,已有门旁的小厮一脸惊喜地迎上来,热情地对着他作揖,叫他“公子”。
“公子,你可算是回来啦!”
袁颂被一众人簇拥入府,世家大族风雅古韵的九曲回廊里,迎面而来的所有仆从在看到他之后,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里的事情,恭敬垂手唤他“公子”。
他路过一座亭前种了梅树的祠堂,最后进入一间栽了青松的书房,书房门前的空地上,一个眉目清秀的小书童捧着几卷画轴,无比欣喜地又叫了他一声“公子”,乍一看,这人的五官甚至与街上酒铺中那位名叫“明彰”的掌柜有几分相似。
袁颂静静地观察着这个“袁府”中的一切,直到书房的门自身后虚掩,房中光线昏暗,唯有厅堂里微掩的小窗,透出一缕窄窄的日光,让偌大一间书房,成为一间无所遁形的囚室,令人无端感觉逼仄、压抑和铺天盖地的无望。
“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少年。”
紫檀木的博古书架后,缓缓走出一个身穿紫衣的中年男人,鬓边有灰白的银发,脸上虽有斑驳老态,可眼角眉梢里令人熟悉的相似感却扑面而来。
袁在望。
爹爹。
突如其来跳出脑海的两个信息,还未给他时间验证,那坐在高堂上的男子,已经率先开口道:“同你般配的世家女子的画像,爹已经叫人给你准备好了。”
“……”
“挑一个喜欢的,爹择日就让人去给你提亲。”
袁在望的声音平和、沉稳,可每一字一顿都在无形中压迫着他的情绪,让他觉得出言反抗,都是一件极难的事情——好像他在他面前,习惯了乖顺懂事,习惯了不当面违逆他的要求。
只是袁颂心想,他即已是修道之人,自然也不会在凡间成家,于是就很干脆地摇了摇头。
“为何?”
“我既决意奉道,自当了断尘缘。”
袁在望威严地坐在太师椅上,微微扬起下巴,眼中的嘲弄似在责备他冥顽不灵,轻蔑地冷笑了一声:“你奉的什么道?”
他是剑修,入的天门道,可要说奉道,门内耳熟能详的也只有一条所谓的长生道。
可普天之下,人人都渴望长生,是以“长生”并不是一条他非奉不可的道。
只是略一迟疑的功夫,袁在望便已经开始发难。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纲伦常,这才是你该奉的道。”
“圣上根基不稳,天下百姓未能安居乐业,你弃官脱逃,此为不忠。枉顾亡母遗愿、不论老父期盼,执意抛姓离家,此为不孝!”
“不忠不孝,这就是你奉的道?”
袁在望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嚯”地一下起身,目眦欲裂地盯着袁颂:“让你成家立业,是为了你好!世族姻亲,开枝散叶,我袁氏才能流芳百世!教了你这么多年君子仁义,全喂到狗肚子里!”
袁颂的耳膜被那一声拍桌的巨响震得嗡嗡作响,怔怔地看着这张同自己七八分像的脸,脱口而出的拒绝像是百年前早有人替他答过一样。
“可我已经有意中人了!”
袁在望微眯着眼睛,冷冷地打量着他,显然是不信:“我竟不知,你早起上朝,休沐日在家,连除夕夜都在房中写奏疏,哪有跟女子接触的机会?总不至于是家里哪个下人?”
“……”
“我虽看中门第,却也不是迂腐之人,如果你真看上哪个丫头,大可收入房中,做个侍妾,没必要跟我闹死闹活,威胁我宁可舍了族人、出家奉道,也决意不娶……说吧,她是谁,叫什么名字,是哪户人家中的小姐?”
袁在望静静地看着他,静静地等着他的答案。
逼仄的书房里,压抑的氛围里,连呼吸声都被无限放大。
“说不出来么?”
袁在望于高堂里走下来,一步一步逼至他身前。
袁颂虽然一直认为自己只不过是这个幻境里的身外看客,却在这样的针锋相对中,身体发肤的每一寸都开始隐隐作痛。
他有一刻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只是占了这个名叫“青珩”的人的壳,还是他本来就叫“青珩”,否则为何在面对自称是他爹的人面前,会感受到这样铺天盖地又绝望至死的痛苦?
他被道德和私欲拉扯,感觉神魂都要被这股左右互搏的力量撕得粉碎。
直到袁在望停在他身前半尺,他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心仪于昙华帝姬。”
“谁?”
“真武大帝座下第十二金仙,春神青君之女,昙华帝姬,我心仪她多年,”想到宫观中那张无数次于他午夜梦回过的脸,袁颂终于抬起头,不避不让地迎上了对方的视线,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喜欢的人,是一个神仙。”
“神仙?”
袁在望像是听见了一个天方夜谭般冷冷嗤了声,看他的眼神已不再是看亲生儿子,倒像是在看一个得了癔症的疯子。
“我压根就没听说过这世上有什么昙华帝姬!”
袁颂不能置信地“嚯”地一下睁圆了眼,终于隐隐察觉到,偌大的幻境里,真正的不合理到底藏在哪里。
“我竟不知,我亲生儿子袁颂,居然是这么可笑的一个人!”
“既说自己奉道,却连奉个什么道也说不清楚!”
“说自己有意中人,却是个子虚乌有的神仙!”
“明明是一只只知道水中捞月的猴子,却妄图将所有人当猴耍,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不知道为什么,“水中捞月”这四个字熟悉得如同当头棒喝。
隐约间,袁颂甚至觉得眼前袁在望的这张脸在同另一位父亲重合,却又怎么也想不起对方身份。
他修道多年,早练就一声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心性,可打心眼里接受不了别人三言两语抹除她的存在,被激出气性,直驳昙华帝姬绝非他胡编乱造。
袁在望听了却只是冷笑。
“你一个连道心都没有凡人,要如何登天寻你那根本不存在的意中人?”
“上天凭什么叫你一个连初心都没有的人得偿所愿?”
“凭什么?”
“就凭你痴心妄想?”
“就凭你冥顽不灵?”
袁在望忽然伸出手重重推了他一把,袁颂不防备他动手,一时失察,本能地往后跌了一步,撞在了门背上,右手却不经意触到了剑架上的长剑。
他下意识将剑从鞘中拔出,锋利的长剑在昏暗的书房里,发出争鸣嗡响,震得人耳鼓被针刺一般疼。
他无法将长剑对准袁在望,所以,他只能将剑横在自己的脖子上,似乎是要对方不再逼他。
袁在望显然不认为他会是这样一个自轻自贱、自行了断的人,伸手压着他的剑柄,想用力地朝他颈项割下去,一副要与他不死不休的决然。
“高堂在世,你却为了一己私欲,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果然是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畜生!既然你一心求死,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不如由我替你动手,一了百了!”
袁颂初时拔剑也只是本能的自卫,却没想到身体鬼使神差,竟出其不意横剑于颈,好像冥冥之中,有人在熟练地操控他的身体做出这种劣势的应对,又或者,他不过是在重演那个名与自己同名同姓的世家公子当初的境遇。
只是他从未想过要在这个幻境中殒命,他还要成仙,他还要去九重天之上,亲眼同那人相见。
袁颂只能被迫举着剑柄,对抗袁在望往下压的重力。
直到颈项传来清晰的痛感,一抹血痕映上了光洁森冷的剑身。
袁在望恨铁不成钢的愤怒越逼越近也越咬越紧,手里的力道加重,像是铁了心要他身死,无形中的威压,让袁颂只觉得无论是情绪还是力气,都再难支撑抵抗。
“想不起你的初心,就老老实实地入仕为官,为百姓谋一世福利,为圣上排忧解难,得一个青史留名!”
“想不起你的初心,就乖乖地成家立业,按部就班开枝散叶,广大我袁氏门楣!”
“想不起你的初心,就断了那些不可能的念头,你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凡人,会生老病死,会轮回转世!”
“这世上哪有什么昙华帝姬,你且去街上瞧瞧,可有她的宫观?你且去路上找个人问问,可有她的信徒?简直痴人说梦、一派胡言!”
“可我明明有一个很心爱的人,在等我,去娶她!”
袁颂也不知道为什么,情急之下的反驳几乎是脱口而出,像一种刻在血脉里的本能,像是在他轮回的生生世世中,唯一残存的心愿。
可待反应过来,才觉得疑惑——这世上明明根本没有这样的一个人。
袁在望眉梢轻抬,冷笑了声,问:“到底是谁?”
“……”
见他迟疑沉思,袁在望脸上的笑意又冷上了三分,手中下压的重力却加了三分!
“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分明是你痴心妄想、无中生有!你只是在自作多情,一切都只是你一厢情愿!”
冰冷的长剑横在颈上,掌心下那片蛇鳞却被握得几欲穿破皮肤。
在这样咄咄逼人的诘难中,袁颂却忽然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回答。
有的。
明明有这样一个人的。
她告诉过自己名字的。
不是高高在上的尊称也不是虚无缥缈的道号,就是一个名字。
一个简简单单、返璞归真的名字。
这个名字在天门山那场花树千灯里曾在他的胸腔血脉里激荡,百转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