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汲汲营营、上下求索的目标。
是他举世无双、唯一寻找的道。
“到底是谁?”
“她叫什么名字!”
“你奉的道是什么,你的初心又是什么?”
盛怒之下的袁在望,根本不顾念父子情意,下手毫不留情,锋利的剑身已经割破了他的皮肉,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颈项淌到他身前,滴在他月白的锦袍上,像白色的绢布上落下的点点红梅。
他被逼至角落里,退无可退,清晰地感受到生命流逝的同时,却在恍惚间看到掌中的蛇鳞忽然泛起淡淡的华光。
在无数个陪伴他清修的日日夜夜里,这片蛇鳞曾经无数次像是在回应他一般,以微弱的淡光践行着曾经对他的承诺。
他如同被人当头棒喝,忽然睁圆了眼睛,一瞬不瞬地撞上袁在望眼里的冷嘲热讽。
“阿青。”
——“我叫阿青。”
——“哪个青字?”
——“最普通的那个青字,不讲究。”
——“我知道了,是青珩的青。”
“我心爱的人叫阿青。”
“……”
“她收下了我的簪子,答应了我的求娶。”
“她还在等着我去娶她。”
“我心悦她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年!她心里亦是有我的,所以我一定要跟她白头到老!”
不再正面对抗袁在望压在自己剑柄上的力道,袁颂忽然圆目一睁,孤注一掷般地将锋利的剑身用力往下一割!
风云涌动,漆黑的浓云漩涡裹挟着山雨欲来的风暴,对着山林草木生出摧枯拉朽之力。
突如其来的惊雷异象百年难得一见,引得修真界各门宗翘首以观。
天门山顶的瀑布旁,张陵身后一群进入梦貘幻境试炼的弟子们早心急如焚。
“师父,小师叔怎么还没出来?”
“是不是有什么危险啊?”
“对啊!梦貘虽然是上古大妖,但身死时应当引不了这种程度的天雷吧?”
“是机缘到了。”
张陵捻着须,欣慰地盯着那团浓云中金光四射的闪电,长长地松出一口气:“你们小师叔,大概是真的要成仙了。”
偌大修真界,宗门林立,自然不止张陵一个人看清乌云里那一条条耀眼的金光,知道这百年清修里,终于有个奇才即将得道成仙,各宗门掌门人开始纷纷传讯打听到底是哪家的弟子有这般心性觉悟。
只是对上身后众弟子或惊疑或艳羡的眼神,张陵笑着摇头叹道:“他早该飞升了。”
“要不是他放水,剖心自戕让阿青赢,早在一千五百年前,以他这样的天资,早该成神了。”
“枉受轮回之苦,枉在地府兜兜转转,就为了等一个注定不入轮回的神,何其可惜。”
谁说一定要破除妄念才能成神?
谁说做神就一定要物外无物、清心寡欲?
何谓道心?
是执念亦是初心。
只要有坚如磐石的心志,天道就会听见那个人的心愿。
所谓念念不忘,自当受得回响。
从颈项中喷涌而出的鲜血像一道四散的血雾,顷刻间就溅染了所有人的视线。
袁颂在一片血淋淋的视线里,却看到一片四射的潋滟金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金光之后是林溪山顶的那场暴雨,和在雨中自焚羽化的阿青。
天地浩渺,究竟何为神?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三纲五常、仁德礼义。
尘世的枷锁和牵挂是物外黄土,早已化为云烟。
天道恒常,到底如何成仙?
阿青已经明明白白教过他了!
舍凡胎,结灵体。
羽化方可登仙。
修真之人,逆水行舟,向死而生。
明浣逆水而行,返老还童。
崔二劫狱,置之死地而后生。
幻境之中处处有禅机。
“袁在望”句句在点他机锋。
前尘过往如走马灯翻飞着闪过眼前。
他在鲜血淋淋的扑兽夹前,看清了那个将他抱起的少女的脸。
感受到她青色的发带小心翼翼地缚住他的前肢。
他在漫无目的寻找她踪影的途中,无望地走进了那个破败的山洞,遇见了两个仙人。
一个是劝他杀了救命恩人许他立地成佛的弥勒。
一个是提醒他仙影无心三思后行的真武大帝。
然而那颗在病榻前剖出的七窍玲珑心,鲜血淋淋的每一次跳动,都只是为了一个名字——
阿青。
阿青。
阿青。
袁颂看到青色的精卫鸟衔着石子,在越过一片浩渺的无尽海时,忽然变成了遮天蔽日的鲲鹏。
他涉过忘川之水。
终于看见明月奔他而来。
他既然已经念念不忘了这一千五百年,一定要让这天道给他振聋发聩的回响!
袁颂用力握住自刎的剑柄,看到月白的锦袍上那一点一点斑驳的金色仙血,像火焰一样熊熊燃烧起来,遮天蔽日的业火焚烧他的身体发肤,炙烤他的五脏六腑,缭绕的火光让他目不能视物。
他像一只被关在壳子里的困兽,狭窄幽闭的混沌空间让他束手束脚、无处施展,耳边充斥着各种奚落嘲弄,各式各样的声音对着他尖叫着说“不般配”、“不可能”。
没有所谓的不般配,没有世俗的不可能。
他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
那把不翼而飞的本命剑忽然重新回到他手中,他挥剑用力劈开纵深的幻象,并于在无穷无尽的执念中睁开眼,却只看见浩渺的银河畔,三千桃花灼灼盛放。
一袭青裙软纱的少女就安静地站在一株桃树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缭绕的仙气里,飞花迷眼,虚幻得似一场不真实的梦。
袁颂看着不期然出现的人,只觉得前一刻嘈杂的喧闹都在顷刻间消音匿迹,好像偌大天地间,就只剩他跟她两个人。
如火如荼的粉蕊挡住了她的脸,只能看见她微微弯起的唇。
春风不请自来,吹落枝头那一簇挡在她脸上的花,也让他看清阿青挽起的妇人发髻,以及发髻上那一支摇摇荡荡的灵蛇簪。
袁颂怔怔地看见那支依旧崭新的发簪及簪顶那一颗红豆,然而千言万语落到嘴边,就只剩一个“阿青”。
“我在。”
阿青像早知道他会开口叫她一样,伸出手,温柔地环住他的腰,将脑袋靠在他的胸口,像以前两人一起共枕看星星那样依偎在他怀里。
她其实一直都在。
袁颂喟叹着低下头,将脸埋入她散着淡淡梅香的颈项,然后一寸一寸地拥紧怀里的身体——温暖的、真实的、久违的、日思夜想不可得的身体。
“阿青。”
“嗯?”
“我在来的路上,看见你的忘川里,所有的涟漪都因我而起。”
“本来也不全是,主要是你来得太迟了,就慢慢的,全都是了。”
“说一句你很想我,很喜欢我,心里全都是我,有这么难吗?”
“可是袁颂,我的心明明都是为你长出来的呀,还要说这种话吗?”
“……”
“袁颂,你不是飞升的时候受伤了,为什么脸跟耳朵都这么红啊?哎呀,怎么连手都这么烫?”
“……”
袁颂决定以后再也不说阿青是个笨蛋了,因为这根本就是一个狡猾得让人压根没办法招架的神仙。
这是一个很狡猾很奸诈的神仙。
却只是属于青珩的阿青。
他踏碎凌霄,终于重逢一场烟雨同梦。
记忆留墨于五百年前那个繁华的灯市里,在那条三生桥旁,他心心念念求一个独一无二的神女之爱。
他想要的,也不过是弱水三千,做被她坚定选择的唯一。
然而穿过一千五百年的光阴,他终于——
得偿所愿。
他终于得偿所愿了。
真好啊。
真的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