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许久,楚唤云终于开口。
“…陛下聪慧…一教就会…”
这句轻的像是叹息。
他抬脚跨过门槛,身影没入夜色。
人走后,陆昭在龙椅上沉默许久,终于开口吩咐道,“去把太医署最好的药全送过去吧。”
老太监犹豫:“陛下…这……”
“不用担心,送吧。”少年天子摩挲着案上鎏金小印,“他会收的。”
“这…还是陛下了解太傅”
陆昭望向殿外漆黑的夜空,他深吸一口气,
“不,恰恰相反。”
“是他了解朕。”
“毕竟,朕可是他亲手教出来的。”
殿外银杏树上,一片金叶飘落在楚唤云方才站立的位置。陆昭起身拾起,叶脉间还沾着楚唤云身上特有的沉水香。夜风卷着残叶掠过宫墙,吹不散满室药香,更吹不灭多年的师徒情谊里,那簇终究燃起来的冰焰。
楚唤云离宫后在朱雀街晃了很久很久,他不停的在思索着,怀疑着。他想不明白当初那个追在两人身后偷吃糖人的小团子是何时变得如此陌生如此狠戾的。
“老师,昭儿背不出《论语》”
“老师,昭儿想吃柿子。”
“老师,怎么抓坏人呀?”
“老师,你去给我买糖人好不好,昭儿馋。”
“老师,昭儿算不出来这个……”
“老师,昭儿怕…”
“老师……”
“老师……”
楚唤云耳边像是有无数个小团子在叽叽喳喳围着他笑着喊他,稚嫩的嗓音突然在耳边炸开。楚唤云猛地攥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的旧伤。
铺天盖地的回忆涌来。
柿子树上晃荡的小短腿,刑部门口学他背手的滑稽模样,背不出书时绞着衣角的奶音。那个会偷偷把糖人掰成两半,硬塞给他“老师也吃”的小团子,什么时候变成了龙椅上眼神阴鸷的少年帝王?
最诛心的是陆昭用那双肖似先帝的眼睛看着他时,像是执剑抵在他的咽喉对他说:
“朕这一手帝王术,可还入得了老师的眼?”
楚唤云刚刚直视那双眼睛的时候恍惚过,他一瞬间变得浑身无力,像被抽了脊梁骨般踉跄了一下。曾经挺拔如松的背脊一寸寸塌陷下去,仿佛有千斤重的耻辱压在他肩上。那双总是灼灼生辉的眼睛,此刻涣散得聚不起焦点。多可笑啊,曾经引以为傲的锋芒,那些不可一世的狂妄,原来不过是命运早就写好的笑话。
挫败感像潮水漫过口鼻,他喘不上气。痛苦是钝的,一点一点碾碎他骨子里的桀骜。他清晰感觉到自己在往下坠,往更黑更冷的地方沉,可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他接受了事实,承认了失败,失去了勇气。
当季寻之找到他的时候,他一个人瘫坐在糖人铺子门口的石阶上,远远看去像是一只迷失在丛林的孤独、沉默的野兽。男人耷拉着脑袋,他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他感染,充斥着深深的无力感。
季寻之撩起衣摆,沉默地坐在他身边。青石板的凉意透过布料,他却觉得比不上身旁人周身散发的寒意。
两人沉默好久好久,楚唤云终于开口,
“寻之...”
他的声音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
“我是不是...特别失败…”
这句话坠地的瞬间,季寻之看见他垂在膝间的手抖得厉害。那些总爱转着铜钱的修长手指,此刻正无意识地抠着石阶缝隙里的糖渣,就像溺水者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季寻之的手轻轻落在他后背。掌下的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又在他缓慢的抚触中一寸寸塌陷。他不敢说话,他怕他词不达意,更怕一开口就击溃楚唤云的最后一道防线,令男人的内心彻底崩塌。他只能让掌心温度代替千言万语,一遍遍描摹那人的脊骨。
两人又沉默半晌,老太监身后跟着两排小太监,抬着几个药箱朝糖人铺子踱了过来。
“太傅、督主,圣上让老奴来糖人铺子给二位大人送药材。”首领太监说道。
“…他还真是算无遗策…连我会在哪里他都烛照数计。”楚唤云并没有抬眸,轻笑一声说道。
老太监上前一步躬腰递过一张字条,“陛下说,这个务必太傅亲启。”
楚唤云接过字条,打开后看到的文字让他眼眶一黑,彻底陷入绝望:季卿之痛,受之太傅。
季寻之夺过字条攥在手中,楚唤云的手依旧缰在原处。“唤云,这跟你没关系。”
“没关系么…他说的很对,你本不必卷入这场纷争的...是因为我……确实是因为我..”
楚唤云目光空洞,他被这八个字彻底诛了心,思绪瞬间坠入无尽的虚空之中,他的心仿佛从高处坠落碎成了无数片,深深的陷入自我矛盾和自我恐惧,他无法抵抗这个事实给他带来的自责和痛苦。
季寻之起身蹲在楚唤云的面前,双手轻轻贴上这个碎成渣的男人两侧的脸颊,轻声说道,“你不是说过我们是家人吗,你不要我了吗..”
季寻之的这句话并不是问题,而是答案。
季寻之这句话如同往楚唤云此刻死寂深潭般的内心中丢入的石子,泛起阵阵涟漪。因为季寻之明白,楚唤云唯一不能没有的就是斗志。他楚唤云生来就是要赢的。
可那又如何呢?三把大锁将楚唤云牢牢锁住,他挣扎不得,抗拒不得,他这么聪明的人如何能看不明白这局他赢不了的。
“回去吧,我累了...”楚唤云看着季寻之,眼中的愧疚、疲惫与无力将男人灵魂中的生气完全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