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逃席?”
“阮照野那小子灌我!”楚唤云瘫在榻上,“还带着江临策起哄...”他突然翻身坐起,“你猜顾隐舟在写什么?《楚季列传》!”
季寻之指尖一顿:“陛下授意的?”
“那书呆子说...”楚唤云学起顾隐舟刻板的语气,“'下官只是如实记录太傅大人当年单骑救驾的英姿'”,他灌了口酒,“分明是要把咱们那点老底全抖出来!”
季寻之突然掏出一块玉佩扔给他:“陛下赏你的,看看背面。”
楚唤云翻转玉佩——朕亦不悔。
楚唤云顿时愣住。
“昭…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夜风穿堂而过,掀起案头红烛的焰苗。季寻之望着镜中两人交叠的身影,轻声道:“他在告诉我们,他愿意给我们今日的一切。”
“哎……”楚唤云忽然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上,“听说这个小混蛋把起居郎都撤了……”
起居郎是负责记录帝王的起居生活一言一行的,昭儿把起居郎裁掉了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想偷偷做些事,要么他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想被发现。
大婚当日寅时,天还未亮,季寻之就被全福夫人按在了铜镜前。
“大人别动。”老夫人笑着蘸了桂花油,将他鸦羽般的长发梳得一丝不苟,“这新郎官的头发啊,得梳得比上朝还齐整。”
季寻之耳尖发烫,由着她们往自己身上套大红喜服。金线绣的云纹在烛火下流转,腰间玉带却勒得他呼吸微滞——太紧了,紧得像某人昨晚掐着的力道。
“哎哟!”全福夫人突然惊呼,“季大人这脖子...”
铜镜里清晰映出几处红痕,季寻之猛地拽高衣领,门外却传来一阵促狭的口哨声,楚唤云不知何时趴在窗上,半边身子探进来:“季大人,需要帮忙更衣吗?”
“滚出去!”季寻之越是不好意思脾气就越大,他抄起梳篦砸过去。
楚唤云笑嘻嘻地接住凶器,大红婚服衬得他眉眼如灼。他变戏法似的摸出个油纸包:“豆沙馅的,趁热吃。”
季寻之刚要接,却见这人手腕一翻,把糖糕叼进自己嘴里:“想要?自己来拿。”
满屋喜娘憋笑憋得发抖。
辰时,窗外礼乐骤然响起,吉时到了。朱雀大街上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穿过长街,楚唤云骑着雪白骏马走在最前,身后跟着楚家驻都署军、太傅府府兵、江禾江让程七等人,两排十八抬聘礼箱笼全部敞开——
第一箱是北疆战利品,第二箱堆着季寻之这些年批过的奏折,第三箱赫然是楚唤云从小到大的功课本子。围观百姓哄笑,有胆大的喊:“楚太傅!您抄的书也好意思当聘礼?”
“你懂什么!”楚唤云扬鞭大笑,“这可是本太傅的墨宝!”
季府大门紧闭,天督府黑甲卫与禁军羽林卫排成人墙:“楚大人,按规矩得作催妆诗!”
楚唤云张口就来:“金鞍白马玉堂前——”
“俗!”阮照野在墙头起哄。
“那换一个!”楚唤云突然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季寻之!十年前你说你欠我一次——”他仰头大喊,“今天该还了吧?”
朱漆大门轰然洞开,季寻之发冠还只戴了一半,满脸通红的立在阶上,喜服下的流苏被风吹得乱晃:“...闭嘴!”
楚唤云一个箭步冲上去,打横将人抱起:“夫人接到喽——”
巳时的太傅府正堂,满座朝官鸦雀无声。楚唤云与季寻之并肩踏入时,他们眼底烧着同样的火,像凯旋那日共乘战马穿过朱雀门,像雪夜背靠背杀出血路。此刻这火,终于能堂堂正正照亮彼此的脸。
“一拜天地!”
季寻之的腰刚弯到三分,忽觉袖口一紧。楚唤云借着广袖遮掩,指尖划过他的腕间,“季大人,我们终于……”
“太傅大人!”喜娘急得去拽他后摆,“规矩不能破!”
季寻之直起身,喉结动了动:“不悔。”
“二拜高堂!”
空置的太师椅上,楚父的牌位压着季母那支褪色的木簪。楚唤云忽然想起自家祖训那句——楚家儿郎的脊梁宁折不弯。
楚唤云一脸正经,轻声说道,“季大人,为你,我甘愿折腰。”
季寻之闻言,也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忠义不是枷锁是脊梁,而你,是我永不蒙尘的月亮。”
“夫妻对拜!”
季寻之的腰还没弯下去,眼前突然一片玄色翻涌。楚唤云的脸近得能数清睫毛,“季大人,我跪过天地跪过君王——”
“但这一跪,只求与你平拜夫妻。”
私语被淹没在盔甲碰撞声里——天督府众将与江禾江让程七三人集体按刀半跪:“贺太傅与督主大人喜结连理!”
季寻之看着对面同样单膝触地的楚唤云,“天督府的刑架锁过无数人,向来不死不休,而今日,我锁的是你。”
礼官嗓音格外清晰:“礼成——”
宴席上,各路官员乱作一团,有窃窃私语的,有觥筹交错的,有捂嘴嘲笑的……当然也有真心为他俩高兴的。
“喝!必须喝!”阮照野踩着凳子嚷嚷,“季大人当年在冀州被我灌了三坛烧刀子,今天不讨回来?”
季寻之刚要接酒盏,楚唤云已经夺过去一饮而尽:“我家夫人胃不好,我代劳。”
“谁是你家夫人!”季寻之在桌下踹他。
江临策趁机又满上一杯:“楚大人,陛下赐的合卺酒总得喝吧?”
陆昭坐在主桌,看着他的太傅大人被灌得脚步踉跄。
江临策正要递上第七杯合卺酒,突然被阮照野勾住脖子:“江大人,咱们也喝一个?”
燕知鹤凑到季寻之面前温声道:“下官恭喜二位大人,祝二位大人——红绳系腕,青丝结发。墨砚同磨千秋色,肝胆相照一寸心。纵使史书无载,自有天地为证。”
“知风起于青萍,鹤呖破于金銮,大人好名字。”季寻之笑着说道。
阮照野凑了过来,大咧咧的靠在燕知鹤身上,“我也来我也来!双锋映雪,烈酒浇盟。贺楚兄季兄…刀山同闯!恩/□□/担!史笔如刀,斩不断金兰骨,拆不散连理枝!”
“孤灯照夜,苍野为枰,大人磅礴。”
顾隐舟坐在角落奋笔疾书,忽然被季寻之抽走纸笔:“顾修撰,今日只记风月。”
“嗯…那下官就祝二位大人琴瑟跨剑,永缔同心,金册玉牒,并肩而立。盟约不必诉天地,眼底自有万古春。”
“大隐于朝,孤舟过堂,大人好气量。”
话音一落,大家不约而同的望向陆昭,少年天子坐在主位,看他的老师被灌得眼角泛红,看他的臣子拽着季寻之的衣袖,突然开口:
“那…朕…祝老师与季卿日月合璧,紫微同辉。愿二位卿家——剑履共山河,丹心照史册,此生,既许家国,亦许白头。”
“臣——谢陛下赐婚,叩谢圣恩!”两人异口同声道。
洞房的红烛高烧,季寻之刚被扔到喜床上,就听见门外窸窸窣窣的动静。他甩出匕首钉在门缝处,外头立刻传来阮照野的怪叫:“季大人好凶啊!”
楚唤云反锁了房门,回头看见季寻之正在拆喜服。繁复的珠翠勾住发丝,疼得他“嘶”了一声。
“我来。”楚唤云跪上床榻,指尖温柔地穿梭在发间,“当年,你也是这样帮我取箭头的。”
季寻之突然转身,将楚唤云按倒在鸳鸯被上,扯开他衣领,在侧颈啄了一口。
楚唤云翻身把人压住,大红帐幔簌簌落下:“季大人,你说,将来史书写到这里...”
季寻之接口:“就写'权臣联姻,祸乱朝纲'。”
楚唤云大笑:“那就再添一笔——祸的是你的纲,乱的是我的心。”
陆昭站在廊下,少年天子摩挲着袖中半块糖人,回想着老师跌跌撞撞奔向洞房的场景,看着他的臣子们推杯换盏。当更鼓响过三声,他悄悄离席,独自走进满地月华。
“陛下。”江临策不知何时跟了出来,“要回宫吗?”
陆昭望着洞房窗影:“再等等。”
等什么?他没说。但江临策看见少年天子攥紧了那块糖人,像攥着不敢宣之于口的年少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