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关埔面色发紫,翻着白眼断断续续地说:“城南外……乱、乱葬岗!”
“被你私藏的一成救济粮在哪儿?”
“宅子后院,粮库。”
沈寒枝仍未放手,却松了一点劲儿,问了第三个问题:“粮账呢?”
魏关埔趁机狼狈地大口喘息,胆战心惊道:“方才被我烧了,不过我……我可以把粮食都给你!你放过我,行不行?”
沈寒枝态度坚决:“不行。”
魏关埔欲哭无泪,双手合十连连作揖,为给自己保命增添筹码,他又指着银箱哀求说:“不止粮食,钱!钱也给你!这里的钱你想要多少都行!如果不够,我、我还有……”
沈寒枝依然摇头。
魏关埔也没了耐性,又气又急又怕:“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说了,我要杀你。”沈寒枝一字一句道,“钱、粮,我都要,你的命,我也要。”
魏关埔傻了眼,张着嘴吐不出一个字。他不明白自己与此女到底有何仇怨,为何她非要置自己于死地!
“看来你不明白。”沈寒枝低叹一声,走到魏关埔面前,盯着他的双眼说,“你贪的不是粮,是人命。”
“人……人命?”
魏关埔心道:区区一车救济粮,怎会扯上人命?!
“是,人命。”沈寒枝面无表情,忍怒诉出真相,“普济院有一妇人原是本月临盆,但因救济粮迟迟不到而多番忍饥挨饿,最终胎气不足产下死胎。妇人伤心欲绝,产后体虚大量出血,亦是丢了性命。此事追根究底是你利欲熏心贪粮所致,害得妇人枉死一尸两命!纵你死上千百回亦不足谢罪!”
“可她们已经死了!你便是要了我的命也换不回她们的命啊!”魏关埔脑子转得飞快,为求保命,他同沈寒枝打起商量,“不然我替普济院交税如何?三年,不不不,五年十年都可以!只要你放过我,只要我还是本郡太守,那么普济院今后……”
“魏太守莫不是忘了,官家厚德,早已免去各地普济院的税赋,你还要交什么?”
“那……你离开普济院!我保你荣华富贵!衣食无忧!”
“我不会离开普济院。”
魏关埔彻底呆了住:这女娃娃的脑子是傻的罢!怎么宁可在那半零不落的什么破院吃糠咽菜,也不愿拿了钱过好日子呀!
要是钱都不好使了,这条命,可就真的难保了!想到此,魏关埔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整张脸跟水洗过似的,裆下也濡湿一片,可谓毕生的脸面尽丧于此!
沈寒枝瞥了眼那摊腥臭潮湿,万分嫌弃地退了一退,皱着眉头奇怪道:“你有什么好哭的?该哭的分明是普济院里的那些穷民。他们虽然活着,却是活受罪,多少年缺衣少粮流离转徙,忍受生离死别、病不敢医……而你,魏关埔,你身为一郡太守,自上任后无视路叟之忧,只顾中饱私囊,几次三番从朝廷拨发的钱物中贪拿了多少你自己数得清吗?活着的时候你享受了比百姓优渥百倍的日子,连现在被我杀死,也是眼睛一闭瞬息之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如此痛快干脆,你当高兴才对,哭什么?来啊,你笑一笑……”
魏关埔双颊抖得厉害,额头不断沁出汗珠,眉心恨不得紧皱到内眼角,半分笑模样都没有。情急之下他再顾不得许多,垮着一张比哭还难看的脸,咬牙亮出底牌:“樾州五郡共辖十二个县,不止我一人吞粮敛财!若你今日放我一马,我便将自己所知的樾州贪吏,全都告诉你!你尽管去向朝廷揭发、尽管去杀!可好?”
“倒是个筹码。”
沈寒枝看见魏关埔那双眼睛里写满了求生的欲望,然而这种对生的渴求,她已经不止一次在那些走投无路的流民眼中见过了,他们哪个不比魏关埔可怜?所处境遇又哪个不比魏关埔此刻更绝望、更无助?
因此,沈寒枝话锋一转,道:“可惜,我若想查自己会查清楚,不必由你来告诉我谁该杀、谁不该杀。况且拿惩贪官污吏本是朝廷有所作为,何须我多管闲事?”
她她她!她怎么油盐不进啊?!魏关埔没了办法,急得干跺脚,哭丧着脸问:“你究竟为何非得要我的性命啊!”
就算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沈寒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不紧不慢地说:“上月初八,王有义当街强抢民女,女子不从,他便把人拖进巷子里扒光衣服凌辱,此事你可知晓?”
魏关埔怔愣,手脚瞬间泛起寒意,不敢回答。
“不说还是不知?”
“不、不知……”
魏关埔撒谎了。那日他正巧在酒楼宴客,而王有义犯事之地恰好是酒楼旁边的小巷,是以他将事发全程都瞧得真切。之所以没有出面阻止,不外乎是王家财大势大,他不愿招惹罢了。
沈寒枝未戳破他的谎言,继续说道:“那女子不甘受辱,一头撞死在街角的石柱下,其母跑到衙门状告了三日,将此事在郡上闹得沸沸扬扬,王恩富不得已花了大价钱才将事情平息。说来也怪,事后再无人在骨阆郡见过那女子的母亲。魏关埔,你身为本郡太守,居然敢说自己不知道这件事?”
魏关埔不敢应声,王恩富是花了大钱平息事情不假,却并非安抚受害者的家人,而是把钱都送到了魏宅……
“你当然知情,不但知情,你还收了王家的钱替王家办事,叫人暗中把那女子的母亲打昏了送去几十里外的荒村里,对吧?”
魏关埔颤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那位母亲为给女儿伸冤,赤着脚不眠不休走了几十里山路,又累又饿几度昏厥终于回到骨阆郡界内,却因体力不支晕倒在郊林里,被路过的采药人发现并送去了彼时还是一所破茅屋的普济院。
莫策为其诊治,只觉触目惊心:那双磨得满是血泡的脚,伤口已粘成血乎乎一片,很是瘆人。纵他行医多年,仍感到无从下手。
好不容易清理干净伤口涂上了药,岂料妇人又发了高热,多日昏迷不醒、水米难进,险些丢了性命。莫策又是施针布香又是强行灌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人救了回来。
妇人醒后同沈寒枝哭诉了事情的原委并跪求她帮女儿讨回公道。沈寒枝答复她:“你现在是普济院的人,院民逢难,我身为院长自不会坐视不管。放心,我定为你寻回公道。”
可是当下,她不打算告诉魏关埔这些了,说了他也不会明白,更不会真心悔悟,何必浪费口舌。她只需轻轻一扯腰带,立时便能要了魏关埔的命……
但,还有一事不吐不快。
沈寒枝神色冷漠,不理会魏关埔的疑惑,顾自说道:“王有义不是初犯,回回闹事都让王恩富替其善后。这回闹出了人命,王有义怕得躲在家中半个月未曾出门,却在事情了结后又上街寻欢作乐巧取豪夺,策马急行于闹市之中,使得马匹意外受惊踩死了一个孩童。孩童父母悲痛不已,抱着孩子的尸身冲去衙门,不曾想在半路被王家的家仆拦了下来。王恩富本想再次用钱平息风波,可那对夫妇并不为钱所动,反倒不依不饶非要官府追究王有义杀人之责,于是,王恩富指使家仆把二人绑到河边打了个半死,妄图造成其无法忍受丧子之痛而投河自尽的假象。此一事,你还是不知吗?”
“不……”
“想清楚再说。”
“知道知道!我知道!”
魏关埔见再瞒不住,只好承认下来。
“照理说我应该把王恩富一并勒死,若非他一味偏袒溺爱,王有义也不会如此横行霸道肆意妄为,害得他人家破人亡。可我又想,凭什么无辜之人要承受死别之痛,为非作歹者却可以在地府团聚?王恩富痛失爱子,气血瘀滞一病不起,时日无多,无需脏了我的手去杀他,何况现在对他来说,活着比死了都难受……”沈寒枝缠紧手上的腰带,用商量的语气缓慢地说,“至于你,魏关埔,不如我留你一口气将你丢到山中喂大妖如何?听说近来山中出现一大妖,名作髯公,是专吃活人的毛怪,我尚未见过颇为好奇,正好以你为饵钓一钓它,好让我长长见识。”
至此,魏关埔终于认清了自己难逃一死的现实:此女掌握了太多把柄,又无法用钱买通,更有如此诡异悬殊的力气,命——不保矣!
他眼神逐渐迷离,继而变得凄怆,斥出阴鸷与痛恶之色死死瞪着沈寒枝:“你以为杀了我,骨阆郡便干净了?呵!你错了!我死了,马上会有人顶替我坐在这太守的位子上,一旦那人稳居于此,用不了多久定会和我一样变成一只蠹虫!你可知为何?我告诉你吧,那是因为而今这世道已经烂透了!为政者不谋其政乃家常便饭,一群行同狗彘之徒只会膝跪于地伏首逢迎上位者,那副摇尾乞怜阿上钻营的嘴脸在你们看来是滑稽、是可笑,可那又如何?在下位者面前他们照样生出天高的姿态,任意磋磨揉捏那些在他们眼中如蝼蚁般低贱之人!”
沈寒枝不动声色,双手握拳攥住腰带的两端,一点点收紧力气……
魏关埔还在说:“你以为我当官图的是什么?呵,凡我所见,为官者皆以财求官,居高位享富贵,哪个不是锦衣玉食?且不到半年便可将买官的钱都捞回来,稳赚不赔啊!我当然也要如此!什么为生民立命、为百姓谋福……我呸!统统狗屁!妇人?女子?孩童?甚至那个守城差役,他们的命算得了什么?死便死了!挡了老子升官发财的路,便是谁都别想——”
“活”字尚未出口,沈寒枝蓦地扯动腰带,只一下,魏关埔连挣扎都没有便断了气。
沈寒枝把腰带放回荷包里,目光落在栽倒在地的尸体上,冷声说:“冤有头债有主,我的院民或为你所害、或因你而死,我自然要你偿命。不过,你大可以在黄泉路上等一等,将来还会很多蠹虫同你一道的。莫急,待我遇见了,慢慢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