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到底怎么办事的!
然而碍于百姓旁观,他不好直接责骂傅声闻,怕丢了形象有损威严,只能硬着头皮拿起了筷子,夹一片菜叶放入口中,稍一抿嘴便吐了出来。
“呸!这什么呀!又咸又酸的!”
客栈老板暗道不妙。果然,谭德伍沉声质问:“你平日便是给客人吃此等食物?”
客栈老板冷汗直冒,万分小心地答:“回太守,鄙店粗陋,便是为来往者作歇脚之用,不敢与城中酒肆相媲美,一碗价贱阳春面足够填饱那些下里巴人的肚子……”见太守面色愈沉,他忙又恭维,“呃,这个,鄙店平日鲜有贵客光顾,今幸得大人莅临,已令鄙店蓬荜生辉万分荣幸!故而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谭德伍再吃不下去第二口,抓过茶杯仰头漱口,刚想吐出,瞥见傅声闻又是一股闷气在心口乱窜,厌恼地哼一声,侧过头故意朝其鞋面吐去。
傅声闻眉心低沉,垂眸盯看鞋面,竭力压住眼底的嫌恶。同时,客栈老板有些迷茫地看着他,心想:此人不是说太守喜欢粗茶淡饭,怎么反倒动怒了?可与昨日说的完全不一样啊!
客栈老板不便发问,毕竟来者不论大小皆为官,平头百姓一个都惹不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遂同太守道歉几句,赶忙让伙夫再做一席。
等待之际,谭德伍欲责骂傅声闻一通解解气,却见其正往主修官身边走去。
那主修官是谭德伍的本家小侄。冯骋无故失踪,一时间来不及找合适的修志人选,又架不住胞弟再三所托,谭德伍最终答应由本家小侄任主修官一职。
小侄人不算聪明,胜在听话,说让做什么便去做什么。这样的人原是最受上位者喜欢的,只可惜这位小侄有时实在是过于听话了,譬如眼下他便在竹简上勾勾画画,将太守刚才的一举一动甚至一个眼神都记了下来,无不仔细。
傅声闻斜目而视,高声念出小侄所写:“客栈鄙陋,饭菜粗糙,太守厌之,当即命人更换席面……”
“胡闹!”谭德伍厉声呵斥,恼怒起身冲向小侄,情急之下还被石子绊了趔趄。他不及站稳便一把夺过小侄手中的竹简,迅速浏览上面的内容气得咬牙切齿,抖着手怒指小侄的鼻子破口大骂,“废物!蠢货!怎么什么都往上写啊!”言罢阔步回至桌前,端起冷茶泼向竹简弄花了字,又忿然地把竹简狠狠砸在了地上。
小侄不明所以,竟还懵懂发问:“昨日不是叔父亲口说的,要我务必把这一路发生的事都记录下来,事无巨细,方可在编纂郡志时昭彰叔父的功绩……”
“够了!闭嘴!闭嘴啊!”谭德伍忙截住其言,脸色差到极点,慌张地左右看了看客栈老板和周围的衙差,心中不停怒骂:这蠢货!怎可当众唤我叔父啊!还敢说什么修志是为了彰显我的功绩?真是蠢到无药可救!哼,若不是六弟死说活说非要我留下他,我实在抹不开面子,怎会容留这种蠢货当主修?还不如把主修官卖给王家,随便挑一个人来都比这蠢货要好!真是……气死人了!他吹胡子瞪眼,对小侄喝道,“从现在起你不必再担任主修了,去!去当车马夫!先行前往比周县打点巡察所用车道一事!要是再做不好,你便马上收拾包袱滚回去!”
小侄满腹委屈却不敢言,喏喏应了一句是,把毛笔往傅声闻手里一塞,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太守,这……”傅声闻托着毛笔假意为难,“不如在下帮您另寻一主修官……”
“来了来了!饭菜来啦!”
恰在此时,客栈老板端来新席面,打断了傅声闻的话。
谭德伍瞟一眼饭菜,这回多了一盘鸡肉和一道鱼鲙,虽仍远不及醉春华,好歹能入口下咽了。
对了,醉春华,当初若非傅声闻去醉春华报信儿,自己绝无机会当上太守。谭德伍想到此,心头郁气忽有消解。他抬眼打量傅声闻,目色轻藐,随口说道:“罢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其他人,便由你暂代主修吧。切记,万不可像那蠢货一样!”
“是。”傅声闻自然而然担起郡志主修之责,实则若无他那句多嘴之言,谭家小侄不至于被赶走,最多是四下无人时被谭德伍责备两句,再毁去那些竹简便罢了。
他但行此举便是要逼迫谭德伍在众目睽睽下将主修官交予自己,如此一来郡志才不会被人妄写篡改成不伦不类的私家族谱或个人册传。
“在下先退下,待梳理好今日巡察诸事,再将竹简交由大人过目。”
“行了,赶紧去吧。”
谭德伍心思全在品鉴美食和聆听老板吹捧这两件事上,语气甚是敷衍。
傅声闻叫了一个衙差与自己同回客栈房间,拿出竹简并命衙差研磨,而后亲自写下谭德伍最喜欢的那些阿谀虚言,落笔成章一气呵成,不过半柱香的工夫便将“功绩”写满竹简。
衙差看得一愣,由衷感叹:“想不到傅大人这么有文采!”
傅声闻眼底浮起若有似无的冷笑,缓缓放下笔,漠然盯视这份竹简并将之递到衙差眼前,问:“你看看,可还有要添的?”
衙差连忙摇头摆手:“这,我哪里懂呀!您已经写得很详尽了!”
“错了,你应当说太守之功绩,岂是区区一张竹简可详尽的?”
衙差没听出话里的暗讽之意,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又抚掌又点头,口中振振有词:“对呀!说得对呀!这回答妙极了!若等下太守问我同样的话,我便这样回答,定能博太守欢心……”
傅声闻眼神渐冷,无奈且失望地摇了摇头。他不想再看到衙差的嘴脸,便说:“这里不用你了,出去吧。”
待人一走他立刻反锁房门,拿出另一张早早备好的空白竹简再次书写,这回写的全是谭德伍的罪过:太守之位如何得来,又如何居其位不谋其事却大张旗鼓宣扬己功,如何借修志之名收受好处官卖他人,又如何以巡察为由讨好州牧……有此蠹官,国必危矣!
最后一字落笔,傅声闻长出一口气,胸中憋闷稍有缓解。
此时有人敲响房门。傅声闻卷起竹简贴身收好,走到门口拔下锁,神色如常地开了门。
对方自称是客栈杂役前来送饭,说完便抬手递上托盘。
傅声闻正要谢过,却见对方袖口有一道暗花云纹,瞬间警惕起来:是国师的人!
对方递了饭菜并未离开。傅声闻便知其是有话对自己说,冷了冷脸,问:“还有事?”
对方眼神左右轻瞟,确定四下无人之后同傅声闻躬身说道:“普济院在泗水县的半山观,孙老仆现已潜入院中,命我将此事回禀殿下。”
“他几时同你说的?”
“回殿下,今晨。”
今晨?此人如此迅速地找到这里来,莫非是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被人监视着?傅声闻心绪略沉,面上却不经意道:“你从泗水县赶到此地,还扮成了杂役,脚程够快的。”
对方压低身子抱拳解释:“在下诨号快脚徐,手脚快乃我等信客之责。不过此次在下没有前去泗水县,而是收到孙老仆的飞鸽传书后直接赶来客栈,又趁方才庖屋没人迷昏了一个伙计,换了这身衣裳。”
傅声闻思索片刻,对快脚徐说:“找身衙差衣裳换了,跟在队伍最后,下去吧。”
快脚徐不问缘由,俯首听命,速速退下。
傅声闻一口未动那盘饭菜,只吃了自己带的果子充饥。
毕竟,国师的人,他信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