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枝瞧着此人愈发眼熟,思索片刻忽道:“是你!”
孙絮微颤颤巍巍地放下碗,被人搀扶下了床,紧接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掩面泣诉:“是,是……没想到姑娘还记得我。我原是魏宅的老仆,魏宅遭难几经易主,新主子看我年纪大了不顶事了,便不愿再要我,将我赶了出来……”
沈寒枝于心不忍,忙伸手去扶。孙絮微慢慢起身,佝偻着背摆出一副垂头丧气的颓态,哽噎道:“我无儿无女,无处可去,只有四处流离,靠乞讨度日。前几日听说此地有一座普济院,我便想来投奔,可……”他看一眼空碗,目色凄然,“我好几日没吃饭了,体力不支,昏倒在山路上……”
杨老冷哼一声,出言打断:“山下不是没有别的普济院,为何非来这儿?”
孙絮微倒也不惧,心有对策,故作急切地辩解:“那些普济院多与官府勾结,即便去了,也是连饭都吃不饱。哎,吃不饱饭还算好的,那里的老者、幼童甚至女子,但凡能站起来的都会被官府拉去石场采石,剥削民力却不给粮钱,根本不拿人当人看啊!”
此话确为实情,且正因如此,沈寒枝才同意莫策的建议,把普济院搬到了山间僻静之地。她自知能力有限,管不了别处如何,只能确保自己这间普济院不受官府侵扰。
“有钱人不服徭役不纳税,只一味按着穷苦人的头压榨,当官的却还要粉饰太平?你说说这叫人怎么活啊!”
杨老依然存疑,但见孙絮微言辞恳切便不好再说什么,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孙,以往别人都叫我孙老仆,习惯了,有时候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孙絮微含糊扯谎,作势离开并无奈叹气,“罢了,我来讨口水喝,现在该走了,打扰诸位。”
彭老捅咕了一下杨老,低声耳语:“挺可怜的人……”
杨老不想被人觉得自己铁石心肠,皱了皱眉,撇开彭老的手不耐烦道:“行了行了,我听院长的,若院长同意他留下,便让他留下来吧。我瞧着他有手有脚,帮我搬个泥、倒个水什么的也算有用处。”
杨老擅捏泥塑,平日里经常守着水缸捏制泥胚,做不同形态的“摩诃乐”给孩子们玩。他一双巧手将人物塑造得活灵活现,花鸟鱼虫、猫狗走兽都不在话下,每逢过节便背着一筐泥娃娃去集市售卖,生意好的话还会被寺庙请去制作小佛像。他把挣的钱都存下来,却因颜料价高迟迟舍不得买,一直没机会尝试泥塑彩绘。如今多了个打下手的,杨老便想着以后能多做些泥塑多挣点钱,顺便盯着这个来历不明的老头,免得其心怀不轨暗害院民。
“好,便留下来。”沈寒枝一贯尊重院民的意见,理解院民们好容易过上安逸日子,不希望再有任何隐患,突如其来的陌生人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不安与惶恐,倘若院民大都不乐意接纳新的人,她便会给对方一点钱让其另寻出路。但眼下连最排斥外人的杨老都点头了,她自然收下孙絮微的户帖并将其视为普济院的新院民,“孙老,我带你去后院见见其他人。俞氏,你通知厨娘陶氏中午多备一份饭。”
孙絮微紧随沈寒枝往后院走去。突然,杨褰喊了他一声:“喂!”
孙絮微敛声屏气回头看去,只见杨褰冲他道:“待会儿过来帮我打水!”
孙絮微松了口气,忙应道:“是!是!”
彭老揽住杨褰的肩说笑:“这便使唤上了?总得让人先吃口饭吧!”
杨褰嗤之以鼻,撇嘴道:“普济院可从来没有吃白食一说!”
“得得得,我不跟你犟,咱俩还有活儿没干完呐!赶紧走吧……”彭蔼摇头失笑,拉着杨褰回主殿继续洒扫。
道观不大,后院有一座荒废的配殿和东西各三间小客堂,算上前边两间大客堂,总共七八间,每间屋内搭起大通铺,百十口人勉强够住。再往后走是戒台,莫策将那里改成供孩子们玩耍的小花园,三面矮墙皆布满绿叶藤条,防止孩童淘气爬墙坠落摔伤。
沈寒枝带人来到后院见其他院民,一番介绍后便进去配殿同女娘们忙碌乞巧节的事宜。
孙絮微不便闯入,见一妇人正往配殿走,连忙将其拦下,指着殿内好奇地问:“冒昧问一下,里面在做什么?”
“她们是在准备乞巧节,做灯笼呐!”妇人是邬婶。她给孙絮微看了看自己怀抱的竹片,解释说,“我会做滚灯,把手艺教给她们,大家一起多做些漂亮的滚灯、花灯、兔子灯什么的,等到乞巧节拿去郡县的集市上卖,赚点银子,好过日子。”
正说着,一妙龄女子从配殿走出,姿容清丽如清水芙蓉一般,轻声笑唤:“娘,快点儿,竹片不够啦!”
“她是我女儿,裴娘。”邬婶笑着说完便往殿内走去。裴娘迎上来挽住她的胳膊低语两句,她又笑劝,“别急,要慢工出细活做出的灯笼才好看……”
孙絮微来到配殿窗下欲往里探望,奈何窗户纸都是重新贴的,什么都看不清。
身后,一稚童突然出声:
“你在干什么?”
孙絮微一惊,但很快冷静下来,挤出一抹慈善笑容对稚童说:“我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啊?”
萧忴没有回答,而是从头到脚端详孙絮微,说:“杨爷爷叫你去打水。”
孙絮微虽觉萧忴与旁的稚童不同,却只当他是贫家之子早知事,多了几分老成而已。他并不把萧忴的目光打量放在心上,笑容可掬地哄:“好,小娃娃多谢你提醒我,我这便去。”
孙絮微返回前院,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小心护着走到杨褰身旁,一滴未洒倒入木桶,然后蹲在旁边做出仔细观赏泥人的模样,试图与杨褰拉近距离:“杨老,您手艺真好!这小泥娃娃一个个都跟真的似的!”
杨褰不上套,扯动嘴角嗤笑说:“我为了让泥人看上去像人,每日都要观察人的神态举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自然能分辨出人的笑是何意思、人的眼睛里藏着什么……”他双目如鹰盯住孙絮微,“当然还有人说的话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我也一眼能瞧出来。”
孙絮微不接话,应和着笑两声便跑去水缸前舀水了,一边添水一边褒赞:“那杨老您可够厉害的,简直是火眼金睛啊!哈哈哈!”
杨褰与之相视同笑,眸色深深,亦不点破。
孙絮微放下水瓢,弯了弯身,恭谦中带着一点羞赧道:“杨老,水打完了,若没别的事,我……我想去吃口饭。”
“嗯。”
孙絮微转身往庖屋去,待到杨褰视线范围外立刻换作阴狠目光,暗道:此人早晚坏事,留不得!不过我刚来普济院这里便有人死了的话,众人必会怀疑到我头上……还是先安生几日,寻找机会把情况禀明四殿下,再议后手。
山上貌似祥和安宁,实则暗流涌动,山外则是明火执仗,风波不息。
官府整饬内事以备迎查,傅声闻打点好诸事,随谭德伍出发两县巡察。
先去的是比周县。日头初升,巡察车队敲锣打鼓从郡廨出发,却是绕着骨阆郡走了一圈,将巡察之事弄得人尽皆知方才出城,行不过二里地,车马又在沿途的一家客栈歇脚。
其实到比周县只剩几里之距,赶一赶路完全可以在天黑前完成巡察并且回到郡上。但,早早办成,何能彰显太守披星戴月,不辞辛劳?谭德伍的心思,傅声闻再清楚不过,因此特意在客栈安排了一顿午饭,一来是消磨时辰,二来是给谭德伍一个与民交心的机会——诚然,是假的。
他提前一日找到客栈老板说明此事并提点对方:“若得太守青眼,你这小客栈今后定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只不过,明日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心里要有一本账,好好斟酌。”
客栈老板意会,屡屡道谢。
“还有一事。”傅声闻离开前认真叮嘱老板,“新太守感念百姓度日不易,不愿与民争食,故鲜少啖肉,不喜荤腥。”
于是,客栈老板彻夜未眠,精心准备了一番讴功颂德的说辞,还亲自盯着伙夫准备清淡菜食。岂料第二天,他前脚把饭菜端到桌上,后脚便瞧见太守皱起了眉……
谭德伍暗暗瞪向傅声闻,眼中尽显埋怨之色,显然是对菜品的不满:居然见不着一点儿荤腥!
傅声闻视而不见,示意老板继续布菜。
虽说最后摆了满满一桌子,但都是些青菜萝卜、豆腐米汤,寡淡无味,难以下咽。谭德伍腹诽:好容易坐上这个官位,且不说顿顿大鱼大肉,眼前这一餐也太不符合自己的身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