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于世总会经历幽暗际遇,一旦寻得方向,便如幽谷遇阳、暗室明灯,令人豁然开朗,步履坚定地走下去,所谓‘志存高远,自能破晓’,大抵如此……”傅声闻边说边打量祝滨,猜其应能体悟自己的言外之意,过了一会儿又旁敲侧击地提起,“今日听闻吾朝北境不甚平宁,官家欲征兵御敌,然朝臣极力反对,纷纷谏说要再从皇室里择一位公主送去北羌和亲,息事宁人……”
“一味忍让何时方休!当今官家登基之初北羌蛮夷便屡犯吾朝边境,为保两国敦睦邦交,吾朝已送去了两位公主!再退?恐怕旁的蛮鲁小国便都以为吾朝好欺负了!”祝滨慷慨激昂,面颊涨红得堪比灯台红烛,胸膛起伏不定,挥斥双手大喝,“况且,那北羌不过一介游牧之族,何以为惧!接连用女子求和,实令吾朝尽失大国颜面,且于吾朝的堂堂男儿来说,更是不可容忍的耻辱!”
相较于他的言辞激切,傅声闻则冷静许多,轻言附和道:“祝兄所言极是。”
祝滨喘息两下平复情绪,又环顾四周,恨声道:“国不安何谈家安?蠹官不止亦有此因!我如今已无家可归,可吾朝那些团圆美满的家户仍需要有人来守护,我……”他忽而一顿,眼神垂垂迷惘,最后氐惆摆首。
傅声闻见其顾虑重重之态,直言:“你虽想投军,却放不下令堂的事。”
祝滨垂首嗟叹。
傅声闻沉吟片刻,忽抬手作礼朝祝滨一拜,道:“倘若祝兄信得过我,便将寻明真相交由我去办吧!一旦事有结果,我立刻书信于你,你自可无后顾之忧投身军营,施展宏图抱负博取赫赫军功,光耀门楣,以告慰令堂在天之灵。”
诚如所料,祝滨脸上闪过一抹喜色,可旋即又蹙起眉心,愧道:“公子于我已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家母之事,岂好再麻烦你……”
“祝兄言重了。适才祝兄所言,足以证明你并非苟且偷安之辈,吾朝亟需的正是如祝兄这般胸怀鸿鹄之志、一心护国佑民之才。”傅声闻不再给对方推脱的机会,直接借花献佛地将沈寒枝为自己准备的那只包袱塞进对方的怀中,“本想着你不便出门采买,我带来了衣裳和钱粮,正好,眼下你便可携它赶赴军中。”
祝滨热泪盈眶,紧紧抱着包袱怔了好一阵儿才回过神,躬身言谢:“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你这左一个公子右一个公子的实在见外,你瞧我,哪里像什么公子呀,小叫花子还差不多!”傅声闻笑道,“如若祝兄不嫌,今日你我便结为异姓兄弟,可好?”
“好好好!当然好!”
祝滨激动得语无伦次,手足无措得在原地转了半个圈才放下包袱同傅声闻来到院子里跪地拜天,念起誓词。当说到那句“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时,他急忙打断:“且慢!”
“怎么?”
“傅兄,我是要上战场的人,命不由己,这样说未免对你不益。”祝滨想了想,对着苍天改口拜道,“只求我兄弟长命百岁!福寿双全!还有……对,子孙满堂!”
傅声闻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稍稍偏过头,费尽心力方将内心的感动和窃喜藏抑不发,良久,轻声道:“多谢。”
然此一声轻得尽被晚风吹了去。
祝滨并未听清傅声闻的嗫嚅之言,仰望弦月顾自说道:“待我在军中安顿下来便立即寄信到此,傅兄,家母之事便有劳你了。”
“放心。”
“大恩不言谢。兄弟,我只一句话,若我有幸活着归来,凡你所需,刀山我闯火海我跳,绝无二话!”
傅声闻勾唇宽怀:“我唯一想要的便是吾朝得以真正海晏河清,安民盛世。祝兄在战场厮杀,捍卫吾朝疆土,护百姓无有侵扰,已是助我达成所愿。”
祝滨不知此话另有深意,只道是自己有幸觅得志同道合的挚友,深感欣悦。
傅声闻归拢心思谈及正事,道:“近来新太守欲前往辖属县邑视察民情,郡东边的小城门要辇运巡察物什儿,是以彻夜不闭。你且扮成衙差,我帮你蒙混出城。”
“好!”
两日后深夜,祝滨换上衙差公服随傅声闻来到小城门,顺利出城后策马疾驰,北上从军。
但有一事祝滨不知,那便是傅声闻早已查明苗氏死因。
事情要从那晚傅声闻离开祝家说起。
为查明灯油一事,傅声闻来到湢杅轩并用从谭宅账上拨的银子开了一间小池。他未招妖侍伺候,独自静坐于池边,不多时,果然有人来到小池外叩响了门。
傅声闻箭步上前,开门的同时一把拽人进屋,然后快速踢合屋门,掐紧对方的喉咙将人死死按在墙上。
“殿、殿下……咳咳……”
闻言,傅声闻非但没松手,反而加重了劲力,瞠目拧眉,疑道:“是你?”
来者正是当初牵马出现在义庄外的孙老仆。其年岁颇长,根本受不住这般力气,一边翻着白眼儿艰难喘息,一边伸手摸向腰间拿出玉璇玑,颤颤巍巍地示给傅声闻看。
傅声闻轻瞟过去。玉璇玑乃国师信物,先前见此人衣着暗花云纹与玉璇玑上的纹路相同,自己便有所怀疑,如今亲眼看到对方拿出玉璇玑,则能确定其正是国师的人。他慢慢松了劲儿,手垂回身侧,静等对方开口。
孙老仆连忙侧过身子掩面干咳,理顺气息后正了正身,朝傅声闻拱手拜道:“孙絮微参见四殿下。”
傅声闻目色审视,心道国师暗线星罗棋布,便是自己亦难窥全貌,这孙絮微自报家门却未提官职,想来并非朝官,而是国师选擢的野士。此人方才没有还手,不代表不会武功,亦有可能是深藏不露,且看面相是比鹭娘要难对付些……
也罢,以不变应万变。
傅声闻面无波澜,淡然应道:“为何用迷香引我来此?”
“奉国师命,孙某特来协助殿下共谋大事。”孙絮微面色顺从,所吐之言却不那么顺耳,“不瞒殿下,孙某曾与鹭娘立过约,昨日本是与她通问之期,然孙某始终没联络到她。敢问殿下,可知此中缘由?”
傅声闻吟吟微笑,眼底蕴含两分寒意:“孙卿是在……质问我?”
“孙某不敢。”孙絮微躬了躬身,语气不卑不亢,“国师曾叮嘱,吾等需定日而会以保音讯通达。孙某不过是遵令行事,望殿下宽宥。”
傅声闻拿不准对方是不是已经知晓了鹭娘的死讯却拿话诈罔自己,迅速思忖一番,道:“你二人约在何时、何地,又以何种方式会面?”
孙絮微如实道:“原是昨日酉时在西街茶铺,鹭娘择一邻窗位子并摆两盏一品知春,如此方可见面。可彼时孙某在对街等候许久,迟迟不见鹭娘身影,便猜她会不会遇到了什么意外……”
傅声闻不敢尽信其言,漫不经心地敷衍说:“许是有事耽搁了吧。近来新太守要巡察县邑,郡廨上下皆忙此事。”顿了顿又客气笑问,“对了,孙卿找鹭娘所为何事?可需要我代为转达?”
孙絮微听出话里的恫吓之意,不禁背冒冷汗,周身寒飕飕的。虽说自己尽忠于国师,但眼前这位四殿下是国师最喜爱最看重的人,甚至还可能是吾朝未来的君主,半点儿开罪不得!
于是,他赶忙放低姿态,卑微地说:“孙某岂敢劳烦殿下!其实同鹭娘会面正是为了殿下之事,今得与殿下直接而谋,实乃孙某之幸。孙某从命于国师,可更效忠于殿下,故而有无鹭娘此人,不重要。”说完俯身重拜以表忠心。
傅声闻想:鹭娘设计诬陷自己乃为私欲所害,死有余辜。先观察两日,如若孙絮微确不知情,再随便寻个借口说鹭娘命丧野妖之手便是,至于……
傅声闻不动声色地从头到脚打量孙絮微,又想:此人行事沉稳缜密,是该好好谋划,为己所用。
“究竟为何迷昏祝滨引我来此。”
“孙某有两件事需向殿下禀明,不可为旁人知晓,是以出此下策,还请殿下莫怪。”孙絮微恭敬道,“这第一件事便是国师欲知妖心一事进展如何。”
还真是心腹。傅声闻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想不到我师父连这件事都告诉了你……也罢,他既如此信你,我亦不瞒你。妖心的事不算顺利,但尚在我掌控之中,你告诉我师父无需担心。说第二件事吧。”
“是。”孙絮微不得详问之机,只好道出第二件事,“孙某知道苗氏死因。”
傅声闻眼前一亮:“仔细说来!”
“那苗氏是被新太守谭德伍的车马给惊着了,突发急症昏死路边。当时孙某正在那条街上,清楚瞧见谭德伍掀开车帘,见苗氏倒地后脸色大变,催促赶车小厮快些离去,自始至终未有半句施救之词。”
傅声闻眸光骤寒,蹙眉质问:“谭德伍当真见死不救?”
“回殿下,是。”孙絮微解释道,“谭家车马急行于市,恣意驰骋,经过孙某身边时,孙某还闻到了一股非常浓重的酒气,瞥见那赶车小厮面颊潮红两眼迷离,险些从车边坠下来……”
“吾朝去岁曾颁新律,明确醉酒者不得驾驶马车。谭德伍这是明知故犯,疏于治下,理当严惩。”傅声闻摇头叹道,“可惜,他自己便是执法者,律法对他而言便如同一纸空文。再加上此事根本传不到京中,无人前来深究细查,纵得那厮心存侥幸,害了无辜的人。”
执法者不受律法约束,说到底是官家理政无能。对此,孙絮微不敢置喙,但碍于眼前的同为皇家人,他又不得不顾其颜面,遂审慎应道:“官家确有心重拟行路律法,然吾朝辖域广袤,各地情形复杂,此事非一日可……”
“此事以后再议,眼下无需多谈。”傅声闻懒费口舌,而今这位官家即便再给其千百日亦难成一事,何必说那么多呢。他不想听旁人废话,直问道,“苗氏死时可还有旁的人证?”
“回殿下,满街百姓皆可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