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声闻无奈叹气,寻借口说:“实不相瞒,那小官人是太守亲侄,平日来往甚少。晕船这种事,太守岂好同一小辈开口?”
倒是有理,县令不自觉点头附和。傅声闻继续添油加醋,摆出一副替县令考虑的模样,恳切道:“太守本就对那小侄不满,让他来安排车道其实是不满意他做旁的事。那小侄自然也明白这道理,恐怕是心里憋着一口气,想趁机叫他这位叔父吃吃苦头,才未与你讲明实情。”
县令脸色愈发难看。傅声闻欠欠身,朝县令靠近了些,说:“太守将此次巡察交由我安排,定是信任于我,我不好辜负这份信任,亦不愿对县令有所欺瞒……您可知方才画师之举,是为何意?”
县令摇头:“确是不知。”
这般诚实倒令人意外。傅声闻多瞧了县令两眼:此人颇有年岁,身形瘦削面目黧黑,官袍干净整洁且未着华饰……他收回目光,幽幽开口:“太守走马上任,百姓尚不识之,是以请来画师将视察民情之景画出并张贴在县邑各处……”
至于此举是为了昭彰己功,还是为了安抚民心、告知百姓今后求助有方,他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由着县令自行分辨,只道是:“倘若明日走水路,太守见不到本县告示墙上是否张贴了画像,县令大可掂量掂量其中的是非轻重。”
“原来如此。”县令并非不懂其中门道。且不说张贴画像意图究竟为何,既已贴了,太守定要检视其效,乘船的话什么都看不到,岂非白忙活一场?届时自己受责难事小,若影响到县银拨发、耽误修筑县内工事,便不好了。县令稍稍平复心绪,对傅声闻拱手拜道,“多谢郎君提点。”
“县令客气。”傅声闻环顾左右,见无外人便问,“这些竹帛书卷,我可以看看吗?”
县令原本有些犹豫,但念及傅声闻刚才帮过自己,想了想,礼数周全地再次拱手,解释道:“本不该拒绝郎君的请求,只是这些东西虽不算密文,却也不可任人阅览。郎君若实在想看,需由我县衙之人在旁督视,且只可看,不可誊抄或者借走。”
难得啊,有如此守规矩的官。傅声闻欣慰笑应:“自当遵从,便辛苦县令派人留在此地,我尽快看,看完便走,绝不给您添麻烦。”
“郎君客气。”
县令留下一个衙差,正要告退,忽被傅声闻叫了住:
“且慢。”
“郎君还有事?”
“聊了许久,还未闻县令大名。”
“鄙姓金,弋者何慕的慕,落叶归根的叶,金慕叶。”
“是个好名字。我记住了。”
傅声闻眸中笑意渐深。当晚,他彻夜未歇把所有竹帛书卷泛读了一遍。比周县市集乃邻国商队往来必经之地,万商云集、食货丰腴,百姓生活尚算安逸。难得的是县衙官账记载十分清晰,傅声闻随意挑了两处数目记下,遣了衙差只身来到县衙钱库暗中查验,确乎吻合,而且钱库内外均有人把守,若非他身手矫捷,轻易还进不来。
看来这县令确是人如其名,却金暮夜,不贪民利。傅声闻深感宽慰,赶在天亮前回到了住所小憩。
是夜,同样未眠的还有那位画师。他秉烛描绘太守夙夜在公鞠躬尽瘁的画像,深夜如厕时途径县衙大堂见有人端坐于烛火之下,便驻足观望,暗暗感慨:如若官员们皆似这般模样,吾朝之乱何以为惧?民生之苦又何以为忧?
画师非谄谀之流,不过是受人之雇忠人之事,混口饭吃罢了。他回到桌前望着自己笔下的一张张伪作,实则好一阵气闷,忍不住重重叹气。忆及方才所见,他拗不过私心,持官家笔墨将傅声闻的身影入了画,悄然自存。
翌日清晨,比周县的告示墙贴出画像,围观者人头攒动,议论纷纷。
谭德伍特意叫车夫停在墙外两丈之处,好听清百姓言论。他坐在宽大舒适的马车里,掀开车帘看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再难掩饰眼中得意之情,高高翘起嘴角心满意足地喊:“行啦,走吧!”
一声令下,车队朝市集缓缓行去。
可怜那小侄子还在码头等候。车队迟迟不来,他心生茫然,察觉不对便派了衙差去问,结果得知太守已改路而行,顿时愠怍暴呵:“怎么没人知会我一声!”
衙差说:“好像是昨晚县令临时改了主意,众人为筹备新的巡察车道,忙活了一夜,没顾得上……”
不及听完,小侄灰头土脸地跑上了岸,骑马追去。
紧赶慢赶仍晚一步,巡察队伍已到市集所在街道。此刻,这里摊位林立、人流如织,前路拥挤不堪,莫说车队,连一人一骑驭马前行都甚是艰难。
小侄只好弃了马匹,匆匆跑向太守车舆,才站定便挨了一通责骂。
“你到底会不会办事!叫你安排车道都办不好,废物,你还能做什么!”谭德伍隔着车帘破口大骂。可他既不敢高声,怕惊了百姓失了威信,又不好同县令发作,毕竟日后混迹官场彼此犹须往来,便将满腹怨气一股脑儿的发泄在小侄子身上,压低嗓子指桑骂槐般又说,“你看看这马车、驴车、牛车,还有这么多人全挤在一起,本官的车队还怎么通行?你呀你,这么一点点小事都做不好,你让本官还说你什么好?简直是蠢笨如猪,不成一事!”
金慕叶听出太守的话外音,却不在意,只顾打量傅声闻,心中暗忖:此人是故意骗我说太守晕船,让我安排车道出行,从而造成现在这种局面。可我二人素不相识,更遑论有什么过节,他何故要设计陷阱坑害于我……不!不对,他并非是针对我,而是针对太守!从昨夜之事来看这位太守大抵仍是一个无益于民的昏官,其今日专横占道,百姓定有指摘,且保不齐他日还会再兴风作浪,如此一来,民怨久积必生骚乱,百姓们兴许会一同请愿罢免太守!
金慕叶一番深思,恍然瞠目,再次紧盯傅声闻:敢情他步步算计皆为拉官下马!他究竟是谁?或者说,他背靠何方势力,竟有胆量如此行事……
“我……”小侄欲解释,但不知从何说起。
“行了!本官没空听你解释!赶紧把道清开,快去呀!”
小侄满腹委屈不得吐,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转头挤进熙攘人群。然今乃开市之日,十里八村的人都来赶集,吾朝商贾和邻国商队亦有不少,吆喝声叫卖声杀价声此起彼伏,场面热闹非凡,绝非一人之力可左右。
小侄高喊了好几句,每每都是话一出口便瞬间被鼎沸人声吞没。他没了法子,又不敢同太守禀明情况,便跑去找县令,喘着粗气质问对方:“不是说乘船巡察吗!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金慕叶还在琢磨傅声闻的身份,想得入神,没及时回应小侄。
“你发什么愣!说话啊!”
小侄再三催促,气恼之下还推了人。
金慕叶收拢心绪,道:“此事不难解决,我拨给你几个县衙差役,你带着他们清道便是。”虽为下策,但眼下已别无他法,唯有顺着傅声闻的谋算走下去。
“那还不快叫人来!快!”
金慕叶看一眼傅声闻,见其一派淡定自若,似是对当前情状早有所料,运筹帷幄,城府实深……他心想:也罢,太守任人唯亲不重民利,绝非良官,留在郡上恐怕是百害而无一益,我姑且陪此人唱完这出戏,事后再问个明白。
小侄带了二十名差役冲到前面,不分青红皂白直将人群左右撞开,硬生生开辟出一条车道。
喧闹街巷倏尔安静下来。不知人群何处冒出一句:
“好大阵仗!好大官威啊!”
紧接着,百姓议论声复起。
太守自觉颜面无光,伸出两手死死揪住车舆帷帘,生怕哪里吹来一阵风被人窥到相貌,再画下来贴在巫蛊娃娃身上,那自己岂不是死于非命!但同时他又十分好奇是谁在口出狂言,遂轻声唤来小侄,命其去打听一番。
鉴于先前两件事都未办好,小侄这回多了个心眼儿,问:“叔父,若是找到了那人,当如何处置?”
太守磨牙冷哼:“先记下长相,以后再说。”
小侄躬身应是,忙不迭去找。殊不知,傅声闻早已寻出对方所在,并与之交换了一个眼神。
车队慢慢驶入市集中,极其影响人们买卖互市。起先周围人还只是小声嘀咕,渐渐的,声音大了起来:
“非要今日巡察吗?真是碍事!”
“上回我被坑了钱去官府讨公道,结果连个人影儿都没瞅见,哼,这会儿倒跑来添乱了!”
“行了都少说两句,新官上任三把火,总要烧一烧嘛。”
“那也别烧我头上呀,耽误我做生意赚银子……”
不止吾朝百姓怨声载道,连跑来此地做买卖的外商人也都皱起眉头,用各种言语表达不满。
傅声闻见目的已成,趁人不注意闪身拐进巷尾,方才喊话的孙絮微正在此恭候。
“长话短说。”傅声闻开门见山,“乞巧节郡上灯会,你将沈寒枝带到人市,我自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