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絮微俯首称是,同傅声闻简明扼要地禀告普济院的情况,最后道:“旁的便罢了,却有一院民对孙某心存疑虑处处提防。孙某担心此人会坏了殿下的事,想问问殿下,是否要将其……”未说完便比了灭口的手势。
傅声闻目光骤寒,睨着孙絮微,冷声警告:“孙卿最好记住,无论如何,不得伤害普济院院民。”他惯不愿将底线示人,却在此事上不作丝毫犹豫。
孙絮微深明利害,垂首应道:“孙某谨记。”
傅声闻缓了神色,问:“你今日怎么来比周县了?”
“回殿下,普济院院长带人来赶集,卖些山果子、泥娃娃贴补开销,孙某便跟了过来。”
“沈寒枝也在?”
“是,她在邻街的茶楼旁摆了摊位。”
倒是巧,车队恰好经过那里。傅声闻思索着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不要打草惊蛇,不出意外的话我今晚便到泗水县。到时我会把一卷竹帛放在驿站马厩的石槽里,你找机会把它拿走,赶在乞巧节前给沈寒枝看。记得行事自然一点,别太刻意了。”
孙絮微道一句明白,离开了巷尾。
傅声闻理平衣衫并故意把香囊改戴在胸前显眼处,然后蹑足回到了巡察队伍中。想到方才金慕叶往自己这边看了两眼,似是已然起疑,他又巧妙利用车身将自己置于其视线之外。
此时众人皆被拦在道路两侧,中间留有足够宽敞的地方供车队行进,小侄心头郁气总算得到些许纾解,精神抖擞地翻上马背跟在太守车舆后居高临下地审视两旁的百姓,昂首挺胸威风凛凛,神气十足。
傅声闻不动声色地靠近坐骑,在转入下一条街之前默默抬起手假装为小侄牵马。小侄沉浸在得意之中,乐不可支,浑然不觉被人当作了棋子。
傅声闻目光越过人群飞快扫量,一下子锁定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还是那样瘦小。他腹诽,见车队离沈寒枝愈发的近,灼灼目光亦愈发强烈。
终于,二人对视,虽只是一瞬间,但彼此都确认对方看见了自己。
傅声闻成算在心,知道自己的眼神不宜在沈寒枝身上过多停留,便当即收回目光,装出一副目不斜视、心无旁骛为人牵马护道的模样。同时,他淡漠的神情里还流露出一点点无辜,叫人看了便会产生一种他所做所为乃受人胁迫、不得已而为之的错觉。
沈寒枝自然这样想。
可,世上谁人不是身不由己?除了帝王之尊,芸芸众生皆不得自由,甚至有时候连帝王亦有不得已的苦衷……因此,沈寒枝没有去找傅声闻。
她觉得,傅声闻如今有一份工,自食其力安然度日已是最佳,且见他还戴了香囊,约莫是鹭娘绣的,想来他们已经成了亲……她实在不应该再去打搅他,而他也不应再与自己这般杀孽深重之人有交集,免得招祸。
“走吧,咱们去别处。离当官的远一点,生意好做些。”沈寒枝边说边收拾摊位,随后带领院民走向与车队截然相反的方向。
傅声闻等了片刻未见人追来,松开了手放慢步伐来到马后,轻轻取下香囊并从中拈出一颗尖石,对准马腿暗中弹动指尖。
马儿受尖石击刺顿时一惊,嘶鸣扬蹄胡乱蹦跳,致使周围人群骚乱起来。
小侄吓得扑身紧紧抱住马脖子,又着急忙慌地唤差役帮忙拉住缰绳,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
傅声闻趁乱回身顾盼,仍未发现沈寒枝,不由疑惑:莫非没看见我?下一刻又否认道:不,她一定看见我了!
换作旁人遇此情况难免要追上来寒暄叙旧,再不济也打一声招呼,此乃人之常情,而像沈寒枝这样视而不见转头便走,着实出乎傅声闻意料,亦在他算计之外。
傅声闻略感气闷,一路默不作声,最终随队来到比周县驿站。依照巡察计划,谭德伍需与金慕叶和几个小官在此相谈公务,由傅声闻执笔记录。
谭德伍起家便是驿丞,复而来此,心中翻涌起似曾相识的熟悉之感。不过他很快将这种感觉压在心底,暗道自己已高升太守,往昔种种不该再提,何况有些事情还并不光彩……
可偏有不长眼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驿长一见面便亲切地称呼太守:“前辈!”
谭德伍霎时黑了脸。
傅声闻倒觉得有趣,眼底暗含几分哂笑,落座旁侧执笔蘸墨将所见一一记下:谭德伍不理驿长热情逢迎,冷脸登上主位,轻抬下巴示意金慕叶靠左而站。其他几位小官列队于右,厅堂立时挤得满满当当,再无多余位置。
驿长环顾左右未能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丧气地往外走去,守在了门口。
“行了,诸位汇报公务吧。”谭德伍说完慢悠悠饮了一口茶,眼睛瞥向门外的驿长,心中啐道:呸!看门狗!
金慕叶始终察言观色,将谭德伍一举一动、一个眉眼尽收眼底,故不难猜出其所想,不禁暗叹:此非良官,自己须得小心行事,否则落下口实便是麻烦不断。
小官们依次述职讲明县内户籍、巡捕及文治教化等事,见太守对此不置一词,金慕叶便亲自同其阐述本县商税事务,逐一报明近年账目后,说:“商贾之道乃国之重资,亦为民生要务。吾朝虽无抑商风气,却因尚无统一商税制度、律例法度不甚明朗,致使某些商户心存侥幸,随意定价扰乱商市秩序,匿税之事亦时有发生,最终导致吾朝税收受损、商与商纷争频起、商与民欺诈横行,更有甚者欲借机激化与邻国商队的矛盾,破坏两国邦交,而官府……”提及官府,他顿了顿,一边瞟向谭德伍,一边斟酌着开口,“官府或因无法可依,或……出于旁的原因,不便对那些商户施以惩处,即使罚了,亦难免有失公允。商户权益受损,势必要从百姓身上讨回损失,而百姓花了钱却买到贱货,则不利于社稷安定。在下以为,建立统一商律乃当务之急,可由京中下达批文,因时制宜、因地制宜规定行之有效的经商律法和税赋政策……”
傅声闻侧耳细听,愈发对金慕叶刮目相看,但也疑惑:此人思谋周详,于国事甚有见地,怎的甘心偏安一隅,只当个县令?
谭德伍耳不闻事专心品茗,对金慕叶递来的账册看都不看一眼。待饮尽盏中热茶,他不管对方说没说完直接打断:“你所说之事本官记下了,还有别的吗?”言语间满是疲懒与不耐。
金慕叶便也闭嘴不言了,再说下去不过是多刮一阵耳旁风而已,徒惹厌烦而别无他用。
谭德伍放下茶杯,起身甩动袍袖:“行啦,时辰不早,当餐叙矣。”
驿长竖着耳朵听到这句,脱兔般从门外窜进来,卑身曲体笑迎上前:“太守治事实在辛苦,属下已备好酒菜,请大人移步内堂。”
“你?”
谭德伍斜眼打量,语气怀疑,实则早知晓驿长何意。
驿长走近太守,附耳低言:“属下听得太守莅临,特意请来本县最好的酒楼师傅,其手艺堪称一绝!不但预备了吾朝御菜,还有外邦风味小肴……”
谭德伍嘴角颤动压不住笑,拔步便随驿长往后院去了。
这一桌子虽比不得山珍海味,却比先前客栈那顿饭菜精致多了,还有美姬侍奉在侧。谭德伍饱餐一顿,饭后携美姬回屋休憩。傅声闻则趁此间隙要了一间客房,闭门完成了真假实虚两份竹帛。
天色渐暗,他抱着那卷假言竹帛去找太守,途中遇到金慕叶,与之颔首示意,不想对方大有拦路之意。
金慕叶停在傅声闻面前,一脸凝重地问:“郎君何意?”
此话一出,傅声闻便知金慕叶已经察觉出自己被骗。然对方未明言,他亦未直言回答,故作不解地反问:“县令此话又是何意?”
“莫要装傻了!你骗我说太守晕船,让我改行车道,杂事繁多,我一时疏忽未与太守小侄相通气,以致车队驶入市集时人慌马乱。起先我还不懂,你看上去并非粗心大意之人,何以如此行事?后来我想通了,你故意的,便是想看到百姓对太守心生怨怼,跑去州上或京中告状,从而危机到太守的官位……”
“即便那样,京官来查也是针对太守,火烧不到您的头上,您怕什么?”傅声闻说得云淡风轻,表明自己所做并非冲县令而来。
金慕叶神色稍缓,欲言又止,看一眼太守房门,同傅声闻低声:“郎君借一步说话。”待到僻静处,他长吁一口气说,“我见郎君气度非凡,不似寻常之辈,愿与郎君多说一二。郎君方才问我怕什么,实不相瞒,我怕惹恼了太守,终究是令百姓食不果腹、寝不安席。”
傅声闻蹙眉:“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