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沈寒枝……
傅声闻突然不愿再想下去了。不得不承认这些日子在普济院生活,他已心生恻隐:沈寒枝固然心狠手毒杀人如麻,却不失善心,尽其所能打造了一片福地给流民百姓,好让他们得以庇护,安然度日。
世间千万苦楚,唯此一点福乐,她若死了,普济院还会存在吗?又或者普济院根本只是一个借口,实则是他本心已不想再去伤害沈寒枝了……
傅声闻陷入沉思:有无妖心当真那么重要吗?难道得不到妖心,自己便登不上那个位子了吗?不,总还有别的法子!
孙絮微打量着傅声闻的面色,隐感不妙,琢磨了一下当众问道:“对了院长,别的普济院都揭不开锅了,为啥咱还有这多钱给大伙儿置办东西呀?”
话音刚落,一道凌厉目光瞬间射来。
孙絮微不禁打了个寒颤。
傅声闻眸光阴鸷,杀气甚重,几乎要将孙絮微瞪穿。
孙絮微紧忙低下了头。傅声闻又望向沈寒枝,忽有些紧张她会作何回答。
沈寒枝却是淡定:“有一回下山,好心人捐的。”
“是啊,吾朝还是有好心之人的。”傅声闻笑言关切孙絮微,眼神却凌厉如刀,死死盯住对方说,“孙老仆近来劳累,当注意身子,切莫多思伤神。”
孙絮微自然听出来话里的训诫之意,便是在警告自己莫再多嘴,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傅声闻清楚此人不会就此罢休,定会再次寻找机会离间院民和沈寒枝的关系,从而达到逼迫自己尽快对沈寒枝下手的目的。且翌日一早,他又见孙絮微避开了众人,于偏僻处私放信鸽。
“原来你在这里,可叫杨老好找。”傅声闻一副浑然不将昨晚的事放在心上的样子,走上前笑盈盈道,“他们要下山了,只差你一人。”
孙絮微抬起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神情慌张一霎,一边往观门口逃去一边应和着:“是是,我这便去了……”只字未提信鸽的事。
又过两日,傅声闻发现孙絮微分明收到了回信,却迟迟未向自己禀明。于是与其独处时,他不经意地问:“国师最近可有再来信催问?”
孙絮微眼神躲闪,躬身答道:“回殿下,没有。”
傅声闻抑住不悦,牵唇称好,而后神色如常地去找沈寒枝商议下山事宜。
他来到殿门前,轻手叩门表明来意:“是我,来问问明日的事。”
少顷,门开了。
看清眼前之人,傅声闻一愣:怎么是裴娘?他正要开口,却见对方一言不发,避开自己步履匆匆地往庖屋跑去了。
“发什么呆呢,人都走了。”沈寒枝调侃道。
傅声闻眉心沉了沉,撇嘴说:“我是来问你,明日我还是跟着彭老吗?”
沈寒枝忍笑:“嗯,跟着邬婶也行。”
“不要!”傅声闻果断拒绝,瞥一眼她,小声嘀咕,“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抬眼未见她头上簪花,便又问道,“我送你的绒花呢?”
“昨日卖了。”
“卖了?!”傅声闻瞠目质问,“沈寒枝!怎么我送你的东西不是被你转手他人便是被你卖了换钱啊?你若不喜欢便还给我,何必如此轻贱于我!”
“送给了我便是我的东西,你还要管我怎么处置吗?”
理是这么个理,可……傅声闻无言反驳,更是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沈寒枝瞧他顾自生闷气的模样,突然笑出声:“好了,我逗你的。”说着走回床边,从枕侧小心拿出那朵绒花并举给傅声闻看,“我收着呢。”
傅声闻脸色稍缓。沈寒枝打趣道:“我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哪里需要整日簪花?况且这花落在旁人眼中碍眼得很,我又怎好时时簪在头上拿在手里?”
“若无旁人,你便愿意将它日日簪在头上了?”
傅声闻本是顺着她的话随口一问,不想沈寒枝立刻反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傅声闻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不解地看着她。
“我不允许任何人有任何、哪怕一点点伤害我院民的念头!”
沈寒枝这般严词厉色,实令傅声闻无措。他急忙解释:“你不必这样,我没那个意思,也并不想对裴娘如何。我只是觉得哪有女子不爱美的,你何须为了旁人宽心与否而委屈了自己?沈寒枝,你虽为院长,却也是女子,顾及院民之余大可以替自己多想一想。”
沈寒枝渐渐松懈下来,顾自点点头,叹道:“许是近来常带院民下山,担心他们的安危,过于紧张了。”她长吁一口气,尽力换作笑颜说,“还是感谢你将我视作女子看待。”
傅声闻笑:“哪里的话,你本就是女子啊。”
一个力气大到诡异、既非妖亦非人的怪女子?
沈寒枝啼笑皆非,未多解释,只道:“后日是中秋灯会的最后一日,大伙儿晚上要一起吃团圆饭。你有什么喜欢吃的,我明日给你买回来。”
“明日……我能和你一起去采买吗?”傅声闻故作踌躇地问。
沈寒枝答应得痛快:“也好,你忙了几天都没能好好逛一逛,明日我便带你去逛灯会吧。”
傅声闻释然一笑,忙不迭说好,又提议到时叫上孙老仆一起。
“为何要……”沈寒枝话问一半忽然反应过来,颔首笑道,“还是你心细。只你我二人游园,确实容易惹人误会。”说着还别有深意地往庖屋方向递了眼神。
傅声闻倒没想那么多,只觉得须时时监视孙絮微,方才安心。
翌日晚时,院民们早早收了摊儿,沈寒枝把采买的东西交给他们并说:“我答应傅声闻带他去逛灯会,所以晚些回去,你们路上小心。孙老仆,这几日你也辛苦,不妨随我们一道游园吧。”
“这,院长和郎君偕游,我一老头子跟着算怎么回事呀!岂不耽误你们……”
孙絮微笑言婉拒,还一个劲儿冲杨褰使眼色,暗示沈傅二人是相悦于情不宜被扰,请杨褰帮衬着说两句话。
杨褰与之相处多日未见异状,便放下了戒心,加之事关院长的终身大事,当即附言道:“是啊是啊!院长,你们两人去逛吧,老孙还要同我回普济院收拾残料呢。”
“也罢!我们早去早回……”
沈寒枝瞟见裴娘戚戚然貌似落泪,话都不及说完便拉着傅声闻逃也似的跑开了。
傅声闻无奈,只得作罢。
中秋灯会临近尾声,不少商贩都撤了摊子,天公亦不作美,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他们没逛多久便寻了一处旧庙避雨。
旧庙名唤弥天寺,二人进去后见主殿燃了灯,便冒雨穿过院子来到殿前叩门。
一个苍老喑哑声音响起:“请进。”
傅声闻推开殿门,却未步入。只见大殿中间生着火堆,一僧人正坐在蒲垫上禅修,其貌黝黑体态肥硕,不大像是佛门中人,反而肖似屠户。旁边还有一位小沙弥,瞧那面相不过总角之年,面朝火光含身站立,两手合十举在胸前,蹙眉而忧目。
奇怪的是,殿内分明寒气十足,小沙弥的额角却无声无息落下一颗汗珠……
傅声闻留了心眼,以身堵门不让沈寒枝进,一边不动声色地审视四周,一边试探道:“外边雨势甚急,我想借贵地避一避雨,不知是否打扰?”
老僧始终阖眼打坐,不言一语。小沙弥见状,躬身行礼:“施、施主请自便。”
“敢问小师父,弥天寺只有您二人吗?”
“是、是……”小沙弥异常紧张,说不过两句又冒出好几颗汗,“寺庙破旧,久无香火,如今只剩我……我和……和师父,智荇大师。”
言不成句,举止殊诡。傅声闻意识到此地有异,本想就此离开,不料身后之人说:
“怎么还不进去?外边可冷得很呢。”
傅声闻正想解释,熟料才一侧身,沈寒枝便径直闯进大殿,完全不给他张嘴的机会。
老僧终于睁开双眼,一双浑浊的瞳仁直勾勾盯着沈寒枝,竟还露出了两分贪婪之色,甚是古怪。
傅声闻立时怵惕,不由分说地抓住沈寒枝的手便往外走。
老僧突然开口:“时下疾风骤雨,二位施主便在此暂避,以免害了病,不然便是老衲的罪过了。”
“是啊,我看这场雨一时半刻停不了,灯会也散了,咱们便留在这里烤火取暖吧。”沈寒枝说完顾自来到火堆旁,同老僧相对而坐。
傅声闻拗不过,只好坐在她身边,与她紧紧相依。
见地上散落了几块木片,沈寒枝拿起一块丢进火里,火势瞬间猛窜丈余,险些烧到小沙弥的眉毛,吓得小沙弥连连后退。
“哎呀,还是冷……”沈寒枝轻笑,又往火里丢进一块木片并趁着炽焰高升的工夫把腰间的匕首递到傅声闻掌心之下。
傅声闻当即会意,收拢五指紧攥匕首藏于身后蓄势待发,动作迅敏且面色如常,却也担心:匕首给了自己,她怎么办?
他看向沈寒枝,满目忧色。沈寒枝虽有所察,但顾不得回应,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僧,甚是无礼道:“喂!老和尚,你念的什么经?”
老僧和蔼笑道:“老衲不是在念经,而是在忏悔。”
沈寒枝睨一眼小沙弥,笑得比老僧更慈爱:“忏悔啊?所为何事?”
“老衲方才杀了一只妖,自知杀孽深重,故而忏悔赎罪。”
“人岂会为了妖而赎罪?”
“那只妖并未伤害老衲。”
“唔,那是有罪。”沈寒枝捡起一块木片,举在眼前左看右看,“青桐贯不会伤人,智荇大师想必是受了惊吓,又或者对妖心存偏见,才用香灰和火烧死了它……”
老僧摇头感喟。
“可那与你何干?你杀的又不是妖,而是人……”沈寒枝话锋一转,冷冷道,“我说的对吗?山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