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声闻担心院民吃亏,赶忙跑过去询问情况。孙絮微从口舌混战中抽身而出,同他解释:“几个龟夷商客,非说杨老做的泥塑是龟夷的东西,指摘杨老是偷了他们的技艺来做买卖不知羞耻。杨老那火爆脾气哪忍得了啊!这不,吵起来了……”
其言未尽便被争吵声浪压过:
“本来就是!泥塑就是龟夷产物!就是!”
“呸!你们龟夷一贯恬不知耻,自身文脉匮乏便总想着四处去偷,觉着好的更是直接占为己有!简直土匪行径!卑劣恶心!呸!”
“……”
傅声闻深知龟夷剽窃成性,本不屑理会,但又不愿院民无端罹祸,最终还是选择了出面调停,同几个龟夷商客说:“吾朝文脉底蕴深厚,绝非尔等三言两语可以妄议。诸位若诚心来此商贸,我们定当欢迎,可若是故意在此招风揽火、颠倒黑白,我们不畏惧,更不会惯着。”
龟夷商客自觉被人下了面子,指着傅声闻的鼻子大喊:“我见过你!你是刚才在那边卖帔帛的人。呵,说起来你也是厚颜无耻之徒,竟用我们龟夷的技艺制作帔帛!”
傅声闻眉心一蹙,低眼看着对方,奇怪道:“什么龟夷技艺?”
“绞缬啊!绞缬源自于龟夷,你们居然连这都不知道?哦嗼嗼嗼!”
另一龟夷商客立马附言:“没错!还有什么元辰节,原本就是我们龟夷的鲁秅节嘛!”
“唛呷啰!这街上悬挂的灯笼也都是仿照龟夷彩灯制作的,搞得这些灯会更是挪用了我们龟夷的染灯节啊!”
“你们怎么什么都效仿我们?森撒诶!真是好笑!”
两个龟夷人你一言我一语,一声高过一声,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以致围观群众越来越多。
杨老忍无可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臭不要脸”便作势要打,被傅声闻轻轻握住胳膊拦了下来。
“杨老莫急,先礼后兵。何况吾朝泱泱大国,岂会容不得几只井底之蛙?”傅声闻虽是笑言,却眉眼泛寒,傲然立于龟夷人面前,从容发问,“泥塑也好绞缬也罢,亦或是元辰节、中秋灯会,这些都是吾朝代代相传的文脉,惟以先人册典记载传承至今。龟夷,可有?”
龟夷商客变了脸色。
杨老哼声讥讽:“这龟夷连文字都是沿用吾朝的,遑论典籍了!”
“史籍既无可佐证,那,不妨说说眼下?”傅声闻迈出一步,身上散发出凌人之势,逼得龟夷人不得不退,“吾朝文治教化讲究内敛含蓄、以礼待客,连稚童都知道用手直指他人并当众大肆喧嚷不可取,若被爹娘知晓,怕是逃不过一顿手板子。可是方才尔等举止甚为粗鄙,与吾朝礼教有着霄壤之别,你既说是吾朝窃你龟夷之礼,那便解释解释窃的究竟是何种礼吧!”
龟夷人本就理亏,面对质疑自是道不出个所以然,被傅声闻言语逼迫得面红耳赤,操着龟夷语叽叽哇哇谩骂不休。
他们自说自话以为旁人听不懂,殊不知傅声闻精通此道,且不止他,匆匆赶来的沈寒枝同样熟习龟夷语。
见有外邦人当街欺负院民,又肆无忌惮诋毁吾朝文脉,沈寒枝当即冲上前去,以龟夷语同其对峙。
“文脉所指不仅是器物,更是借物传承精神,譬如这尊泥塑代表着一生只此一事的匠心气节。你们翻来覆去只会说此物属于龟夷、彼物属于龟夷,却根本参不透物件背后的深厚意蕴,便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除了彰显尔等无知之外,毫无意义。”
龟夷商客打量着她:“你会说龟夷话?呵,既会说龟夷话,那不正好表明了你们这些人,还有这些东西都是从龟夷流传过来的吗!”
傅声闻哑然失笑,摇头叹息:“盗跖之论强词夺理,当真荒谬。”他将一尊泥塑捧到龟夷人眼前问,“你说这是来自龟夷,那么,你会做吗?”
“我不是手艺人,当然不会做,不过我们龟夷王廷的手艺人会做。怎么,你想比一比?告诉你,我们龟夷做出来的泥巴玩意可比这个强多了!”
龟夷人大放厥词,惹得周围人哄声议论:
“说大话谁不会呀!”
“吾朝寻常百姓都能做出来的东西,咋到了你们那儿,偏就只有朝廷的人才会做了?”
“敢情龟夷朝廷的官儿还不抵咱们的老百姓呐?”
“哈哈哈哈——”
龟夷人欺寡成性,冷不防局面互换竟也被吓得腿上一抖,虚张声势起来:“你你、你们仗着人多欺负人少!还好意思说礼教成风、待客有道?”
杨老怒斥:“到底是谁先挑起事端的!没事惹事,惹了事又怕事!”
傅声闻简言安抚杨褰两句,又对龟夷人说:“若你们敢的话,比试也无妨,正好请在场众人做个见证,免得说我们以多欺少,胜之不武。”
事已至此,龟夷人只好答应,满不乐意地问:“比什么?”
未及傅声闻开口,围观百姓便接二连三举手呼应:
“我带了影人,你们要不比一比唱皮影戏,看大伙儿更喜欢哪一出如何?”
“还是用我的糖吹糖人儿吧,甜甜蜜蜜,取个好兆头嘛!”
“剪纸也好啊……”
议论声愈发热烈激昂。其中有一位老者见此情形忍不住红了眼眶,感慨叹曰:“文脉赓续弦歌不辍,书香传承万古长明。”
这般文雅言词引起了傅声闻的注意。
他走到老者身前,见其胸口挂一只四方木盒,里面摆放了几朵绒花和一只绒鸟。花朵色泽艳丽,鸟儿栩栩如生好似活物一般,令观者遐想出鸟语花香、春色满园的美景。
“此为绒花。”老者说道,“郎君若要同外邦商客比试,我还余有一些丝线和器具,可借与郎君使用。”
傅声闻笑了笑,问龟夷人:“会吗?”
龟夷人不会但不能承认,走到老者身边装模作样地端详盒中绒花,嘴硬道:“这有何难!”
“好,你先选线。”
龟夷人犹豫不定,精挑细选了好一会儿才拿走堇色丝线。
傅声闻则直接选定正红之色。
“开始吧。”
大红丝线并排绑在细枝上,固定好后梳刷成绒条,再将铜丝均匀夹住绒条并裁剪成片……
不知何时,沈寒枝来到傅声闻身旁。
“小乞丐也还会做这个?”
傅声闻早有准备,信口开河道:“当乞丐时曾到一大户人家门前讨饭吃,恰巧那家小姐贪图我的皮相,收了我做小厮,动辄让我陪她做绒花,便学会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甚至还有闲情睨一眼旁边的龟夷人。
沈寒枝半个字都不信,却是暗叹傅声闻确实生得一副好皮相,专注做事时更是透出一种莫名的魅力:一柄细剪在其手中飞舞旋转,轻盈自在又暗含章法,搓齐的绒线被三两下修剪出花瓣的形状。花瓣挺立不失娇美,朵朵相系,不多时红色牡丹便初见雏形……
还真是手巧。
反观龟夷人,每动一下剪子便要偷瞟两眼傅声闻,最后一片花叶都没能做出来。
明眼人皆知此局胜负已定。龟夷人一气之下扔了绒线,逃离现场,引得围观百姓一阵鼓掌叫好。
“富贵绒花,四时不谢。”傅声闻捧着红色牡丹来到沈寒枝面前,欲当众为其簪花。
沈寒枝却躲:“我蓬头垢面,不必……”
“花无贵贱,人也一样。”
傅声闻不许她再躲,抬手轻轻压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直将绒花慢慢簪入她发髻间。
绒花甚美,沈寒枝心中自是欢喜,然而未曾表露于色,是以傅声闻有些拿不准此举对于拉近二人关系是否奏效。
这一幕恰巧被刚赶来的裴娘瞧见。她心里好一阵伤感,回普济院路上更是时不时朝沈寒枝头上偷偷瞟去,神色哀然难以藏抑……
许是这目光太过强烈,沈寒枝低声问傅声闻:“你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
“故意当着……别人,送我这花。”
傅声闻心下一惊:她该不会猜出来……
“裴娘的眼神似是要吃了我。”沈寒枝几近气声吐出这句,还眼神示意傅声闻往后瞧瞧。
傅声闻放下心,顺其视线看去,正好与裴娘对视一刹。
裴娘慌忙移开眼,却怎么也掩不住伤怀眸色。
傅声闻无可奈何,悄声耳语:“我真不知道她来了!当时我只是想把绒花送给……”他停顿一下,灼灼目光落在沈寒枝身上,强调意味再明显不过,“送给你。”
沈寒枝可遭受不住这一道道古怪眼神了,赶忙往旁边挪动两步,道:“别说了,快赶路吧。”
半山观内,陶氏准备了小食夜宵,见众人赶集归来,连忙端出热饭热菜相迎。
杨老同未去灯会的院民讲述见闻,谈及傅声闻和龟夷人比试绒花,不由得慷慨激昂、手舞足蹈。院民们闻之亦是拍手称快,惋惜自己未在现场一睹风采。
彭蔼忽作惆然之态,摇头叹息:“可惜啊,沧海横流,酣战不休,庶民孤孺生存维艰,愿意静下心来研习的人日渐其寡,这一门门手艺,不知还能不能传得下去。“
闻言,众人先是一默,后有人附和:“是啊,今日下山便听说吾朝北境又起战事,官府不但四处征兵,还征收军饷,强迫百姓纳粮!城隍庙有不少流民饿死了,还有的普济院也都撑不下去了,那些人只能各自奔命……哎。”
此话犹如巨石猛砸于心。傅声闻胸闷不已,饮尽碗中清汤才稍作缓解。然汤水不见油星味道淡极,可说与清水无异。他垂眸凝视,想到便是这样一碗清汤于普济院而言也已是顶好的餐食了,心绪不免又沉郁。
见他碗底已空,陶氏正要起身添汤,却被傅声闻拒绝。
“多谢,我不饿,还是分给其他人吧。”
陶氏明白他的好意,不作强求,一边为几个孩童添汤分饼,一边感叹:“文脉乃国之底蕴、之根骨、之气节,倘若国无文脉或失了传承,便是难以久存。可国不安,文脉亦将难保,正如唇亡齿寒,二者相辅相成,实难矣!”
傅声闻讶然,万没想到这些话会从一介炊妇口中说出来!
只听陶氏又道:“我也曾受吾朝恩惠,有过那么几天好日子,可惜后来战乱频发,世事无常……不过话说回来,哪朝哪代没有这样的事?路不好走才是常态。我接受这种无常,只希望将来这些孩子们可以不用再面对战乱动荡,不用再受那么多的苦。”
傅声闻心绪愈重,盯着那只空碗不自觉拧起眉心:当今官家不事朝政,迫其逊位一事不宜再拖!可,万一局势有变事未克成,普济院又没了沈寒枝的话,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