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整日,至深夜众人酣然入梦,半山观归于寂静。
傅声闻假意去如厕,实则来到戒台并藏身墙影之下,行动隐秘无声。
月光如水倾泻而落,于足前划出一道线影将晦暗与明亮清清楚楚分割开来,只消往前踏一步,便可身沐月华,与光偕存。傅声闻垂眸低视,刹那间泛起些许贪念,不由自主地抬动足尖欲追随这道近在咫尺的银白浅光,继而令自己完全的、彻底的置身于光明之中……
此时另一人影悄然出现,匿身黑暗连影子都不曾露出半点儿,只能凭借细微的呼吸声辨出其躲藏在月亮门后。
傅声闻知道来者是孙絮微。他眸光一暗,抑住心绪退回墙下,同其开门见山:“中秋灯会首日戌时三刻,我要在璨绮楼见金慕叶。”
孙絮微不问原因,只道:“璨绮楼乃郡上烟花之地,他恐怕不会涉足。”
“告诉他是谁要见他,他不敢不去。”
“这……”孙絮微犹豫,“殿下是打算以真实身份同其相见?此事,怕是要禀明国师……”
“国事纷纭繁冗,师父肩负甚重,无需再拿此等小事去烦扰他了。”傅声闻状不经意地说完,不给孙絮微反驳的余地又立刻安排起来,“备好帘幔,我与金慕叶隔帘会面。届时沈寒枝不去灯会,我和院民一道下山,到市集后寻机赶去酒楼。对了,未免杨褰生疑,孙卿不必随我同去璨绮楼。”
孙絮微嘴上应着“明白”,心里却斟酌着此事还是回禀国师。
傅声闻交代好事情正要离开,忽被孙絮微叫了住:“殿下!”
“还有事?”
“回殿下,孙某近日收到飞鸽传书,乃国师询问妖心一事进展如何……”
傅声闻目色不耐地朝月亮门看去,心道此人终究只对师父唯命是从,留不得了。
“国师另有两句话托孙某转述于殿下。”
傅声闻敛去杀意,若无其事道:“孙卿请讲。”
“国师说,他可以劝谏官家擢任金慕叶为骨阆郡太守,助殿下达成所愿,但也请殿下莫忘大业还有妖心之事,莫要在一间小小的普济院里再浪费工夫了。”
如此频繁地提及妖心,看来国师是等不及要自己对沈寒枝下杀手了。傅声闻突然有些烦乱,眉头紧锁,冷笑反问:“孙卿有把握一举杀之?”
“这,孙某心余力绌,怕是……”
“既无把握,孙卿急什么?”
“孙某不敢,不过是替国师传话两句而……”
“孙卿有所不知。”傅声闻打断道,“妖心的力量绝非一人之力能够对抗,若不仔细筹谋,事情一旦泄漏便是即刻被其反杀。她杀你我,便如同拈死蝼蚁。我并非故意吓唬孙卿,而是觉得如若未完成国师的命令便令孙卿凭白搭上性命的话,实在可惜。”
孙絮微再无辩言,只能应下:“是。”
“烦请孙卿回信国师,便说我未忘志业,请国师无需多虑,但候佳音。此外……”傅声闻顿了一顿,眉眼冷毅,语声倏寒,警告其道,“望孙卿谨记一点,不论何时,绝不可将普济院牵涉其中,更不能有丝毫伤害院民的念头,否则,孙卿应当知道后果如何。”
“孙某知道。”
孙絮微嘴上应着,心里却深感为难:国师信中亦有言,图谋宏业须荡平一切阻碍,必要时无须顾惜他人性命。意思便是,若傅声闻心生杂念,他可遵照国师嘱托铲除普济院这一障碍……
“嗯,孙卿早些回去休息吧。”傅声闻缓了语气说,“孙卿年事已高,却还如此奔波操劳,实令我心有不忍。”
“承蒙殿下关怀,此乃孙某分内之事。殿下若无旁事,那孙某先告退了。”
尽管藏身暗处,孙絮微依然朝傅声闻恭敬一拜。回去后,他辗转难眠,反复忖度:国师之命不可违,然而殿下同样开罪不得!且不说其乃国师亲授之徒身手了得,自己这把老骨头定然不敌,即便眼下逃过一劫,将来待其继天立极担当正统,念及今日自己有悖其言,定会报复!届时自己仍逃不过一死……
良久,孙絮微默然叹息:也罢,必要之际便只有二桃杀三士,自保为上!如此既不算有负国师,亦不算违逆殿下了。
他自以为计出万全,殊不知已作他人棋子。
傅声闻料定孙絮微不会安分,回到慈悲殿后同样好一番算计:倘若普济院真发生了什么意外,便是即刻卸磨杀驴,将借刀杀人这一招反用回孙絮微身上,以诱沈寒枝杀之。
而此举顺利施行的前提是要完全取得沈寒枝的信任,因此第二天,傅声闻跟着沈寒枝来到溪边浆洗,欲借机拉近彼此的关系。
他蹲在沈寒枝旁边,一边扒拉盆里的衣物,一边问:“我的帕子呢?”
沈寒枝拍掉傅声闻的脏手:“不小心掉河里冲走了。”
“骗人!分明是你把它留在殿内让裴娘捡了去!”
傅声闻言之凿凿。沈寒枝却不以为然:“一块帕子而已,给她留个念想又何妨?”
“你真大方!那是我的帕子,我好心借给你,你却随意给了别人?你说,你拿什么还我?”
傅声闻说着,朝沈寒枝摊开了手掌。
沈寒枝只顾洗衣,头也不抬道:“男子汉大丈夫,太小气的话小心讨不着媳妇。”余光瞥见身边之人无罢休之意,她终于抬眼,看着他无奈地说,“行了,等中秋灯会赚了银子,我多分你一点,你去买一块新帕子……”
“不,我偏要我给你的那块。”
傅声闻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嘴脸,得理不饶人。
沈寒枝懒得再争,举起棒槌捶打衣裳,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拿不回来。你不要银子,便换个别的东西。”
“啧,太贵的你也买不起……”傅声闻表面不乐意,心里却喜:她说的正是自己想听的话。他假装嘀咕两句,忽然指着溪水说,“这样吧,你抓一条青鱼,开膛破肚,把鱼惊石送我。”
这并非突发奇想。傅声闻始终认为活剜出来的妖心不过是死物,而操纵一颗活的妖心为己行事,固皇权、笼民心,才是真正令妖心的作用发挥到极致——欲求妖心,先求其主,若这鱼惊石最终被沈寒枝当作是与自己的定情信物,便最好不过。
沈寒枝看看溪水,又看看傅声闻,奇怪道:“且不说这条溪里没有青鱼,即便有,那鱼惊石也应先给萧忴,以保佑他早日病愈。怎么,你还要与孩童争抢?”
傅声闻有点哑口,竟撇了撇嘴耍起脾气来:“我不管,我偏要且只要鱼惊石!”
沈寒枝无可奈何,只能将傅声闻视作稚童一般应付道:“好好好,此事我记下了!你若闲着无事便快回去,今日彭老要清洗帔帛上的浮色,你帮忙晾晒。”
“我还有一件正事要同你讲。”
“咦?你还能有正事?”
傅声闻不理她的调侃,顾自道:“萧忴的病总不见好,我想着,不妨让孙老仆下山一趟,去药铺买些对症的药回来,反正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闲着也是闲着。况且那藤……那莫大夫一时半刻回不来,也未必能在山里找到合适的药材,万一他空手而归,岂不耽误了萧忴?”
“倒也是……”
沈寒枝觉得此言有理,迅速洗完剩下的衣物同傅声闻回到院里,从自己的荷包里拿了药钱,又把萧忴的症状写在纸上,找到孙絮微并对他说:“还请你跑一趟,去郡上的药铺找郎中开些药。”
孙絮微明白这是傅声闻给自己创造下山的机会,当即拿着东西下了山。
杨褰本想拦住孙絮微同其一道下山,却晚了一步没拦住,有些担忧地对沈寒枝说:“院长,我还是觉得此人不太对劲,您放他一人出去,万一惹了事……”
“杨老不用多心。”沈寒枝劝道,“萧忴的病要紧。眼下大家都很忙,孙老仆帮不上什么,便去下山买药吧,买完便回,不碍的。”
院长既已发话,杨褰便不好再语,叫上傅声闻挑水去了。
此行下山,孙絮微抓了药并且安排妥当会见一事,亦从百姓口中打听到谭宅近来的情况:诚如杨褰所料,州牧胡阼非为着案子来到了郡上。可来了也没用,事发时谭宅无人在场,下人们净是乌合之众,一两个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州牧耐着性子亲自问了好几人,都说不清楚太守当晚发生了何事抑或是因何而死,只道其在宅中饮酒取乐,后遣散舞姬独自留于庭院,直至深夜下人们收拾院子时才在戏楼后边发现了尸体。
孙絮微回来后将此情况如实回禀傅声闻:“事皆已办妥,殿下放心,届时便在璨绮楼的如月阁同金见面。另外,谭宅案陷入僵局,州牧似乎没有继续查下去的意思,在谭宅和郡廨走了个过场便回了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