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氏提着大雁笑吟吟走来,道:“咱们这位姑娘好生厉害,手起手落就打下了一只雁!”
“哈哈哈!这下能饱饱口福啦!”陆春走向乌缇娜,抱拳躬身道:“老夫代全家谢过姑娘!姑娘你是我一家的福星啊!”
乌缇娜躬身还礼,“先生言重了。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于氏见父子俩背上的竹筐皆已空荡,满怀希望地问陆远:“今日如何?”
陆远从箩筐底盖着的破布下取出一贯沉沉的钱币,交给母亲,笑道:“我正想报喜来着。今日手气不错,挖得半筐冬笋,几味草药,到城里一卖,才知这其中一味是难寻的药草,药铺的主事花了大价钱,连着冬笋也一并买了去,还请我和爹爹吃了盏茶,说日后若还有这药草,只供他一家!”
于氏接过那贯钱,拍手狂喜:“今日当真是福星显灵!我这儿得了只野雁,你们那儿得了钱财!这样说来,那路上的盘缠可是凑齐了?”
陆春笑道:“路上的盘缠许是够了,但异乡安家少不得要花钱,既然咱们有了肯出钱的买家,我和远儿就再跑两三日,多赚点儿,到时候兴许能过上比这儿更好的日子!”
“好,好!”于氏一边欢喜,一边一手提着大雁,一手提着一贯钱,进屋呼唤道:“进来!都进来!今晚咱们全家喝肉汤!”
陆苑欢腾地学着鸟的样子挥舞着手臂,快乐得快要飞上天去,边跑边跳边笑地进了屋。
“哈哈哈,苑儿慢着点儿!”陆春被她可爱的模样逗笑,也跟了进去。
乌缇娜也正要走,却被身后的陆远拉住袖子。
“怎么了?”
陆远没有回答,从筐底的破布底下,取出一朵连枝带叶的粉色花朵,花瓣底下簇着几颗小小的朱红果实。
这与其说是一朵鲜花,不如说是天造的簪花,绿叶粉花朱果相簇相拥,美得不可方物。
他捏着枝头,将这可遇不可求的“簪花”,簪在乌缇娜的鬓角。
他只瞄了她一眼,便再不敢看,低下头去,近美情怯。
她头上从来无髻无饰,偶然簪了一朵花,便衬出一种陌生而别致的美丽。
沐风在千里之外,目不转睛。
三界中,几乎没有人真正意识到,乌缇娜除了是魔,也是个女子。那他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的呢?
萤在一旁却笑得合不拢嘴,“你若再不出手,就要被这凡人捷足先登了!”
沐风听言,笑得比她更甚,“她若能这么容易就开窍,我倒要谢天谢地。”
果不其然,乌缇娜拔下鬓边的花,皱眉道:“何故如此?”
“你很美。配这花儿……更美。”陆远结舌,懊恼自己的词穷。
乌缇娜将花交还陆远,淡淡道:“我素无簪花之习,也无如此需要。你若赠与陆苑,想来她会非常高兴。”言尽,朝屋里走去。
“姑娘……”陆远扯住她的手,却仍是不敢看她,“你……若不戴,只收着也好。”
“那岂非浪费?你既采了它来,就应物尽其用。修饰容颜于我毫无意义,还是赠与陆苑吧。”说着,她挣脱他的手,走回屋里。
“这下你可以放心了。”萤偷笑着看向沐风,却见他神色肃然,又收敛了笑,问道:“你怎么了?”
沐风淡淡一笑:“没什么。”便收了映像,断开心目与视觉的联系,回到对气息的感知上。
为什么,他只能这样看着她?而一个凡人,却可以随时见她真容,与她朝夕相对。
为什么,他连保护她都要藏着掖着,而一个凡人,却可以大大方方为她簪花,表达爱意?
为什么,她面对凡人锦上添花的关照,不曾逃离,却要逃离他雪中送炭的保护?
为什么,他不是扯住她手的那个凡人?
为什么,他不是在她身边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难道一切只因为他是神?只因他们有过一万年的斗争史?
还是,她只允许自己和他做敌人?
碗中的肉汤里,其实只有骨头和剔不掉的些许筋肉。于氏和陆春将那只大雁的大部分都做成了咸肉,以便长久保存。
但这对长年累月不见油荤的贫农而言,已是最丰盛的晚宴。
陆苑将头埋在大大的汤碗中,吧唧吧唧吃得满嘴流油。于氏在一旁幸福又心疼地抚着她的头。
每个人的碗中都是汤羹和肉骨,唯独她的碗中,仍是糠粥。
乌缇娜将自己的汤羹推至她面前,又将她的糠粥端回自己的位置上。
“姑娘,这可使不得!怎么能让你喝这糠粥呢?!”于氏赶忙起身,要将食物换回来。
乌缇娜抬手拒绝,“我说过,不要浪费在我身上。我连饥饿的感觉都没有,要这珍贵的羹汤何用?”
拿肉汤换糠粥,于氏这回真的相信乌缇娜从未嫌弃他们,而是真的不会饥饿,可她从早到晚粒米未进,如何能够不饥不饿?
陆远倒没有那样多的心事,他就坐在乌缇娜身旁,利索地将汤碗推至乌缇娜面前,伸手去拿那碗糠粥,却被乌缇娜一手捉住手腕,另一只手又将汤碗推了回去。
他正要开口,却被乌缇娜反客为主。
“陆公子,我说过,我不需要。”
她的语气让满桌的人感到一丝寒冷,纷纷向她投去诧异的眼神。
那眼神,像好奇又像畏惧,像奇于她的无礼,又畏惧一个怪物。
她突然意识到,这些日子以来的安宁,让自己逐渐疏于防范和伪装,以至于一时心生烦意,就暴露出冰冷的本性。
她闭眼调息,睁眼时又像个人一样,低声道:“屋子里有些闷,我出门去透透气。失陪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姑娘,姑娘!”于氏追出门去,“姑娘自己打下的野雁,我们怎么好意思独食?若不是姑娘,我们几年都得不到这样的食物......”
“夫人......请给我一点时间,我真的只是觉得闷热,想出来透透气而已。”
“好,好。那......快些进来罢,外头风凉。”于氏尴尬地笑笑,转身回了屋里。
乌缇娜着实心烦。但她到底在烦什么?
她的心思在这院子和房子里搜索半天,确定了她是在烦陆远。
这烦意,从他送她发带的时候开始就已经埋下了种子。直到今晚饭桌上他的举动,逼出了她的本性,她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冰冷的话语,是几乎将他看作了敌人。
但陆远又做错了什么招致她反感的事?
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不过送了她几次东西,又想将他的肉汤与她的糠粥对换而已。
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他是个凡人,不过做着任何一个凡人都会做的事,仅此而已。
她反感,其实是她自己格格不入,与他,与这满屋子的人,与这方寸地方,与整个人间,都格格不入。
她不能理解陆远对待她的举动,不能理解她一再解释自己不需饮食,于氏仍固执己见,不能理解陆苑为什么要叫自己“姐姐”......
太习惯独来独往的人,或许并不觉得孤独,有时候滋生孤独的温床,反而是温暖的人群。
她恍然,自己的种种烦意和不适,其实是冰冷彻骨的自己,突然置身人类家庭,被这温暖活血化瘀的同时,一不小心也滋生了满心的孤独。
她又想逃了。为了逃离温暖与孤独,而逃向冰冷与孤身。但她来到这里的缘起,本就是逃离——逃离沐风。
如果说陆远触怒她的方式是与她亲近,那么沐风的方式就是保护她。
亲近与保护,都令她不适,令她不安,令她......恐惧。
“沐风……”她喃喃自语。
沐风是她的第一个敌人。从魔灵圣山中醒来,她的第一个去处就是神界与魔界接壤的风云山。沐风是她迎战的第一个敌人,从那一刻开始,他们缠斗了一万年之久,从神魔两界,一直到人间。
她不得不承认,沐风是除神君之外,神界最强的战力。他是少有的,能以一己之力伤她的敌人。她遍体的伤痕,相当一部分出自他的手。
就是这样一个敌人,她做梦也想不到他会从众神手中救出自己,带着她一路逃亡。他曾说,他只是想让她活着,但琉璃现身之后,她就已经活了下来,只是昏迷不醒。但他却又为了让她醒来,强行解开魇山冰髓的封印,不惜为此扛下法咒中的五支冰刃。她醒来后,他不顾伤重,跳入急流将落水的她救出、想方设法保护她不受魂魔伤害......
他们之间一万年的斗争史,使乌缇娜早已能够看穿他的一举一动。所以她知道,当初萤试图隐瞒琉璃来过的事实,和他们见过她断脊之刑伤痕的事实,都是听他的要求。她甚至非常清楚,沐风要隐瞒一切,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了保护她的自尊。
但她唯独看不穿,他何故要做下这些事?
作为神界的神,他的所作所为早已背叛了神界。
作为一个敌人,他做的这一切又都令人费解。
除非,他根本不想和她再做敌人。
那他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