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风暴的主角终于就位。在风暴的正中心，银亮的雷电不断积聚着，散发的力量威压也越发浓重，已经远远超出了智天使级别所能承受的力量极限——

本是来看看天国的动作的魔王们，倒也不介意顺便看看天国的笑话。小丑王怪笑了两声：“所以说，天国最后竟选择了亲自动手，葬送极光巨兽？就为了让极光巨兽不落入我们的手中吗？！”

“啊，多么蹩脚的处理，天国展现其软弱的方式可真是滑稽啊！”玫瑰王也跟着大加嘲笑。

南瓜王吭哧吭哧地说道：“天使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暗元素的降临！而且因为这是神的意志，他们还必须大加赞美！这可真是太可笑了！”

恶魔军队配合着魔王们大笑起来。

在一片恶魔们的笑声中，小丑王不得不注意到在今晚格外沉默的深渊之王。他眯了眯眼，说道：“啊，我们的王啊，您也说两句吧。让我们听听您的意志，您对于极光巨兽之死的看法——”

驯鹿王没有理会小丑王，他抬头看着天空，也不知道是在仰望着风暴之下逡巡的极光巨兽，还是望向了天空深处更为高远的存在。由于要聆听深渊之王的发言，恶魔们的笑声渐渐平息，但瞥见驯鹿王的冷漠，恶魔们都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一时间，深渊这边竟也安静了下来。

驯鹿王只是冷冷地说道：“他要给极光巨兽一次机会。”

忽然，驯鹿王向前跃出了一大步，彻底踏上了地面，正如万年前他第一次欢欣地踩到地面的泥土上一般。矫健的蹄子只是轻松几个跨步，在炽天使级别的力量加持下，驯鹿王几乎是瞬间冲入了风暴笼罩范围之下。

“烬！——”驯鹿王开始呼喊起来，“烬！——”

炽天使和天国的子民们，还有远望这边的生灵，都在看着驯鹿王。

以列娅不满道：“他凭什么……呼唤父神的真名？！”

希斯也说道：“我们是不是该做点什么？我担心驯鹿王会到处乱放禁忌之咒级别的黑魔法干扰这场仪式。”

弗雷感知了一下这片空间的元素流动，否决道：“不，这场风暴的元素流动与任何一种已知的魔法都不同，随便在场中使用魔法的话反而会带来未知的影响。”

此时，风暴的凝聚已然逐渐到了尾声，巨型云涛怒流涌动的速度已经放慢了下来，风声也渐缓。然而与之相对的是，风暴中心银亮的雷霆，已经强大到了不可直视的地步。威严的重压之下，这里的空气也变得粘滞了起来，似乎一切都停止了流动。一时间，风暴几乎是硬生生地在这里切割出了一个寂静的巨大处刑场。

——风暴的正中心，正盘踞着可以抹除炽天使级别生灵的力量。

然而驯鹿王完全不害怕，他径直冲进了这个处刑之地，高声呼喊：“来吧——来吧！让我直面你的愤怒，你的厌憎——将你的狂风暴雨都掷向我吧——”

最后一句则微不可闻，但驯鹿王知道他会听见的：“……我已经准备好面对这一切了。”

遥远的第七重天，创造者只是淡淡地合上了金色的眼眸，不发一言。

待再睁开时，金瞳的目光毫无波动地从驯鹿王的身上拂过，转而投在了龙鱼的身上。

天神之眼观察着一切，平静地问：【厌憎吗，创造者？】

【没有什么厌不厌憎的，我的目光只需注视在值得注视的生灵身上。】烬平静地回答道，【今天可是小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呢。】

一边说着，烬便也伸出手，隔空抚住了龙鱼：【小黑——】

龙鱼感受到烬温暖的手抚摸了自己粗糙的鳞片，眷恋地眨了眨眼睛，享受着这最后的道别。

烬柔和地说道：“你做好准备了吗，小黑？”

创造者的声音，借由不知何起的微风，轻柔地送到了龙鱼的耳边。

龙鱼昂起了硕大的头角峥嵘的龙首，发出了最后一声昂扬悠远的长鸣。

烬得到了答案，便道：“这便是夜之乐曲的终章，现在，也该迎来最后高潮的华彩片段了。”

风暴中心的银雷，终于是开始动了。一道攀连了周围云涡的炽白雷光轰击在龙鱼的身上，黑色的鳞片顿时四下飞溅，它们从实体化的模样逐渐解除，归还为暗元素四处飞散。

龙鱼的身体在沉重的雷击中向下沉了数十米，而后它再度飞起，准备接受下一击。

即便是由烬亲自行刑，炽天使级别的生灵也已经是与烬力量最接近的生灵，它们的生命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夺去，这意味着这场处刑对于龙鱼而言，亦是一道漫长的考验。

烬所能做的，就是尽快将之结束。

又是一道炽白的雷光挥下，而后又一道。

每一道雷光落下之时，无论是凡间精灵之森攀在世界圣树枝头远望的精灵们，还是天国之门内被智天使们守护着的生灵们都会被骤然逼近的恐怖气息吓得不自觉地尖叫，然而龙鱼却只是沉默地受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黑色的鳞片如同崩落满天的雨，淅淅沥沥地往下掉，甚至有不少砸到了驯鹿王的身上。然而驯鹿王只是执拗地抬头望向高空——那数道银白的雷光，没有一道会冲着他挥下。

因为，没有愤怒需要发泄。

也没有属于他的，另一次机会。

驯鹿王接住了落在他掌心的几片黑鳞，手掌渐渐屈拳握紧。黑鳞哪里经得起魔王的力量揉捏，几乎是瞬间崩散，留在魔王手心的，只有毒沼般粘稠湿冷的暗元素而已。

这些熟悉的触感，曾在驯鹿王生命最开始的一段时间陪伴了他很长一段时间。因为不能用双眼夜视，只能用触摸去认识世界，他在深渊之底曾摸到过很多次这样湿冷冰凉的感觉。

可是自从那道声音出现后，他就无需再与这些相伴了。他的眼睛能够看得清黑暗中的东西了，他的耳朵能听到风声以外的另一道声音了。在声音的指引下越发向上，他的世界也将越发明亮，最终在温柔的黄昏之时，他得以第一次看清世界的全貌。

然而对于那段珍贵时光的回忆，驯鹿王却几乎没能留下什么纪念。时间实在太过漫长，足足一万年，他拾的石子已经粉化吹散，他收藏的花朵已经霉烂成泥，就连那个简陋的藤制小包，也已经朽烂得再也找寻不见了。即便是身为魔王，未能掌握魔法的他也没有任何能力可以保存住这些简单的物品——而黑魔法是在五百年前才被发明出来的。当邪恶的魔法现世之时，驯鹿王想要保存的一切，早已不知去哪里找寻了。

“以列娅，你说驯鹿王到底要做什么？”希斯用手肘捅咕了几下以列娅。以列娅常常这么做，以致于希斯在这段时间也跟她学习了这不甚美观的习惯。

“不知道。”以列娅的表情也很迷惑，“他是真的不害怕父神顺便把他也给劈了吗？那道雷可是真的足以毁灭炽天使的哦？！”

“驯鹿王的表情太过坦然了。”审判过无数天使的大审判官但拿叶也指出道，“这里面可能有我们所不清楚的内情。但不管怎么说，今天这场圣战应该是打不起来了。”

“开什么玩笑？！父神和恶魔……？！”以列娅不满道。

“这不可能，父神怎么样也不会跟恶魔扯上关系吧！”弗雷也皱着眉头，不甚赞同道。

安格斐涅斯下意识地看向了烬。他对于这段过往也全不知情，在今天之前，他甚至认为烬对恶魔的深厌更甚于他，是绝不可能与深渊的生灵有任何交集的。

烬没有说什么，他本身也不太愿意提起那段历史。对他而言，厌恶也好，失望也罢，对于恶魔的期待都已经过去了，他早已放弃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在凡间，这场行刑已经过半，龙鱼坚硬无比的鳞片外壳已经剥离得差不多了，再要不了几下，龙鱼的生命便能宣告终结，暗元素也将在扬起的雷电的帮助下，飞散至生命庭院的各个角落，不至于淤积在一起。

就在这时，凡间却突然来了一群意料之外的访客——彩色的极光鸟族群从天国之门内飞掠而出。谁也不知道这群鸟儿是如何穿过第四重天的元素乱流的，又飞了多久才得以跨越五重天层的遥远距离，在此时赶上了这场仪式的末尾。

它们没有任何犹豫，径直扑向了龙鱼，对上空轰鸣的雷霆利剑视而不见。

又或者说，它们也许已经克服了对力量的本能恐惧，只一心要追随龙鱼。

龙鱼是极光鸟族群代代眷恋不去的夜间庇佑者，它是这段奇妙共生关系的载体，既是极光鸟的同伴，亦是极光鸟的家园。

下一道银白的雷光已经急速斩落，眼看着极光鸟群就要冲进雷光覆盖范围之内，被雷光所伤——忽然地，从龙鱼的体内迸发出一道力量波动，好似一堵无形的墙壁，瞬间将极光鸟的族群推飞出去，将它们牢牢地阻挡在雷光覆盖范围之外。

那是龙鱼仅剩的不多的力量，几乎耗尽了龙鱼最后一点力气。

然而极光鸟们却并不领情。它们焦急地大声呱噪着，这些愚笨的鸟儿们难以理解魔法，它们只会执拗撞击着那道看不见的魔法墙壁，然后被那无形的墙壁一次次弹飞。

“咕嘎——咕、咕嘎——”

只是任由极光鸟们叫得再惨烈也好，这次龙鱼当然铁了心不会让极光鸟们近身。随着龙鱼身躯的崩朽越发严重，龙鱼的力量汇聚而成的防护结界也开始忽明忽暗起来，甚至在某个瞬间熄灭了。

极光鸟族群恰好趁着这个机会，穿过结界继续飞向龙鱼的身边。

然而龙鱼力量崩溃的瞬间，还未等紧张起来的炽天使赫拉德使用魔法，一道更加浩瀚强大的金光便取代了那无形的壁垒，温和而不容置疑地向外推进扩散，将极光鸟们尽数包裹。它捆绑了极光鸟的羽翼，好似一道道金色锁链形成的小鸟笼，将极光鸟紧紧地束缚在内。

极光鸟们再也无法伸展翅膀，甚至于也无法聒噪地尖叫了。

龙鱼本来还有些提起来的心，又放下了。最后一道银雷也在此刻挥落，流窜在它由暗元素构成的每一道骨骼、血肉之间，将这些紧密结合的暗元素永久地分离开了。雷声已经停下，一时间，这座临时的行刑场竟显得十分安静。

极光巨兽有些疲倦地眨了眨硕大的眼睛。不知道它的目光是究竟与谁交接，是那一双双在依旧看着它的极光鸟群的眼睛，还是红了眼眶的赫拉德，亦或者是在场远远见证的诸多生灵——它只是用嘶哑而古老的声音说道：“不必……痛苦…悲伤。这不是……死亡的终章，而是——新生命的开端……”

话音落下，在半空中坚持了许久的龙鱼，终于如同一颗沉重的石头般砸向了地面。龙鱼的躯体在空中便开始崩散、裂解，而更为庞大的主躯干则滚落凡间荒原的地面，上面的血肉很快溶解为暗元素，顺着暴露出来的惨白骨骼往下流淌，最终如同毒沼般缓缓流入那灰白的土地中去。

一缕缕美丽的灵魂之光从残躯的血肉中析出、上升，好似缥缈的云雾，在烬的力量的牵引下，缓缓升向了天国的方向。

束缚极光鸟的魔法终于解开，极光鸟们纷纷悲鸣起来，追逐着龙鱼滚落的尸身，直直扇动着翅膀飞进了哀土荒原的淡红色的雾气之中。

天国之门的这边，炽天使们久久无言，只有希斯还算幽默地鼓掌：“好吧，欢迎各位来到——黑魔法全面解禁的新时代！”

这个笑话显然实在太冷，甚至直叫天使恶寒，以致于没有炽天使理他。

赫拉德则被深深地震撼到了，他细细咀嚼着龙鱼最后的话语，最后释然地笑了：“各位，我们刚刚可是看了一场炽天使级别的生灵的生命更迭啊。”

虽然依旧不免为已成为他漫长生命中重要烙印的生灵就此泯灭而惋惜，但是亘古永恒的生命终于被打破，而后被重塑——也许终将有一天，龙鱼将再度以意想不到的姿态，重新融入这座生命庭院，成为绚烂美丽的生命图景的一部分。

于是赫拉德不免为龙鱼感到开心，沉重的感觉顿时挥之一去，留下的便是衷心的祝福与喜悦。

“走吧！”赫拉德一拍希斯的肩膀，“陪我一起下去。”

希斯投来了一个疑惑的眼神：“你要做什么？”

“陪我把极光鸟都抓起来带回第四重天，从今往后，我就是它们新的庇护者了！”

以列娅无奈：“我说你们啊，我们天国刚刚可还在准备应战欸……？”她看了一眼驯鹿王，对方依旧呆呆地站在哀土荒原上，明显不在状态。而唯一达到炽天使级别的魔王驯鹿王不参战，深渊对天国的威胁便有限得多——因此她迅速改口道：“好吧，还是先把那些不能在毒雾中久存的鸟儿抓回来吧，不然赫拉德回去可又要念叨了。”

说着，以列娅一把勾过但拿叶的脖子：“但拿叶，我们也下去帮忙！”

但拿叶被以列娅的力气勾了个趔趄，差点摔倒——他一脸冰寒地说道：“禁止在这么多凡间生灵和天使面前跟审判官套近乎！”不过说是这么说，他还是很诚实地张开了翅膀，被以列娅拖着飞往哀土荒原的方向。

弗雷看着想要竭力维持最高法官那庄严而肃穆形象的但拿叶，不免莞尔一笑，而后紧跟着与他的炽天使同伴们一同展翅飞去。

只要有同伴们在，便不会孤独。

而在生命的更替之际，能在极光鸟族群的陪伴下从容地走向最后，想必在龙鱼的终末之刻，它也一定是非常幸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