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夜晚在聒噪中过了大半,很快星稀破晓。
吵闹了半夜的村民,一个个精神矍铄,兴高采烈地押着贺凛往垠崖谷上断坡去。
全村其余的人一早赶来这里,胆小的王铁匠媳妇站在人堆里探头探脑,半步不敢多向前。
张淳回头,匆匆同她对视一眼,只等那丫头下了谷,管她真哑还是假哑都无所谓了。
李宏被李地保死死拽在身后,韩兰靠在韩家二房身边泣泪不止。
贺凛被抬到在祭桌前,一帮子人除了村长,都在下头站定,双手合十。
一眼望去,大家眼里的除了盼还是盼,盼她下去,盼她快点下去。
不等村长假模假式念完祭辞,哑巴祭品开口了。
“今日我献祭,也让我说两句。”
村民举目皆惊,这灾星居然是个能开口的!果然是坏到了极处,装模作样地扮可怜这么久,叫大家怜悯愧疚!
交头接耳一阵子,个个眼神更恨。
可他们何曾愧疚,何曾怜悯。
明明抓尽由头,要把天灾苦楚砸在孤女头上。
村长摆摆手,遗言嘛,总要留两句。
贺凛单手横收腹前,十二攒在衣襟里,窝了窝爪子。
“你们昨儿叭叭了那么多,我一句没听懂。你们说的百家饭,好吃吗?张家泔水粥我倒是知道,味道着实不怎么样,人都给吃瘦了。后来用了黄家米铺的高价霉米,可是好多了。”
说什么过寿共庆,张家施粥,贺凛去时只她一个拿的粥碗。
零零散散的村民装小袋生米回去,路上就听他们议论。
都晓得米有些问题,但原本也是高价米,回去挑挑拣拣,多淘洗几遍,可不又是一顿好饭。
如今村里头来去就贺凛这一个流浪儿,早晚也得和十年前那些流民乞丐一个样儿。
十年前那事,说是外乡人又往外乡去,可谁心里没个蹊跷。
一开始,五个月才少两个,后来两个月少三个,最后一个月一个不见,村里落得干净,大家伙围着村长讲年话,说都谋得好去处,自然不会留在小小草庙村。
“你们口中的百家衣,是李地保给相好的送粮食,裹着的包袱布啊?
还是棺材铺老周头和女尸在村北山坳翻云覆雨,掉落的寿衣啊?
还是王铁匠媳妇打王铁匠姘头扔出来的铺盖面儿啊?”
“那铺盖面儿扔了,王铁匠媳妇倒不心疼,毕竟张大善人给的金钗金镯子能贴补回来。”
哪个心里没些小心思,又巴巴惦记着听别人的秘密,愣是半晌无人打断贺凛的话。
被说中的几个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大家都瞪大眼睛看向老周头,知道他胆子大,没想到这么大。
几个没转头的,抿嘴抠手,心里算盘打得飞快,可不能再叫她说下去了,张口就要打断。
贺凛就此住口,笑眯着眼,凭着祭台的高度优势,居高临下的模样活像破庙里菩萨新上了漆,金身重塑,叫村民心里凛凛,脑门直刮冷风。
只村长站得最直,同贺凛相顾无言,心照不宣。
每次村里有个什么丑事,尽叫她碰上。
碰上又必定被发现,久而久之,成了众矢之的。
那些个事儿,都是村长喊她帮手,顺道就撞破。
老匹夫拿捏她惦记韩兰李宏的软肋,每每以戳破幽会威胁。
草庙村暗地里腌臜事一件比一件的大,明面上守贞奉洁一个赛一个的狠,讲究个严于律人,宽于律己。
定了亲到底也不是成了亲,真抓到,很难说会如何审判。
张淳下药那天,恰贺凛才吃了黄家供米的粥,上吐下泻好几天没个完,别是施粥就想她上路。
哑药和清思药进肚不多,献祭前早已能开口。
可恨,记忆失掉大半身世过往,草庙村的腌臜一件没落。
今日肉在砧板,人微言轻,老匹夫所作所为,留待下次回来,清算总账,总要留够日子,等这些个利益共同体膨胀膨胀,发作起来才最好看。
被说中心思的几个还是不放心,正要扑过来,贺凛大呵,“想是听得不尽兴,靠近些催我多言。”
这丫头是疯了!得赶紧!村长却一抬手,村民不敢轻举妄动。
“让各位寝食难安,实是抱歉,可你们那些破事儿摆到我面前,我也没怪你们脏了我的眼,污了我的耳不是。”
臭丫头!村民瞪红了眼,从祭桌两侧悄悄地移,贺凛一刻不死,他们难得心安!
“污我夺食,赖我引灾,迫我献祭,各位真是最会积德的。人想活下去,确实是常事。人想掩盖秘密,亦是常事。我今日红衣坠谷,他日化身厉鬼,悬于各位床头,更是常事。”
贺凛摸摸腕子,说话间解开的铁链甩到地上。
村长连忙挥手,“快送她下谷!”
村民急不可耐,一股脑扑过来,几个人使劲一掀,红影飘落断坡。
心虚不已的大家伙,往血腥雾气扑面的坡下急急张望两眼,红影陷入红雾中,隐没不见,心头大石终于落地。
长舒一口气,一齐收拾了祭桌,大家互瞧一眼,窗户纸叫贺凛捅了小半,彼此是什么人,心照不宣。
便瞧他们都讪笑起来,直骂道,那灾星真真是晦气极了,跳便跳吧,还啰嗦什么。谁说不是呢。
村中献祭事成,午间村长就带回了粮食和银两。
大家伙欢天喜地去领物资,吃饱喝足聊起来,垠崖谷果真灵验,早该把那丫头献祭。
韩李两家因韩兰和李宏夜探宗祠,少得了三成。
李地保气急,抓了儿子回去教训,韩掌柜没说什么,一家人闭门谢客,三天不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