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咚——"
三昼夜的血祭刚结束,青铜鼎中的焦骨仍在冒着缕缕青烟。宫亭揉着手腕上的淤青,缓步踏入鹿台。
明堂内,商王帝乙高踞中央青铜主座,蟠螭灯的火光映照着他玄甲上未干的血迹。左侧,微子启的素纱深衣轻柔地垂落至三重玉阶,宛如流水潺潺;右侧,受德手持金丝帕,细致地擦拭着佩剑,剑身在祭坛跳动的火光下闪烁着寒光。新任太师闻仲一身玄铁鳞甲,长剑横放膝头,端坐右首次席。
披甲将士们三三两两散坐在兽皮茵席上,黑衣巫祝们像乌鸦般栖息在梁柱阴影里。宫亭刚在左侧犀席落座,一阵刺骨的骨铃声便撕裂了宴席的喧嚣。
"起人牲牢!"
三位巫祝的长吟如利刃出鞘,八名奴隶抬入的祭鼎腾起刺鼻焦臭。宫亭盯着鼎中蜷缩的孩童尸体——那脚踝上的祈福骨铃,早已熔化成扭曲的铜疙瘩。
帝乙突然用剑鞘猛击鼎沿,"铛"的一声震得碎骨簌簌落下:"分食通神!"
焦黄的肉块端到面前时,宫亭的胃部一阵痉挛。他急忙端起青铜爵一饮而尽,混着血腥味的黍酒灼烧着喉咙,宽大的祭袍袖口完美掩住了他颤抖的手指。
"大祭司这几日辛苦了。"帝乙远远举杯,目光却像毒蛇般缠上他松开的衣领,"不过爱卿这白皙的脖颈,倒比那些祭品的喉咙更适合挨上一剑。"
宫亭假装没听见这充满恶意的调笑,仰头又灌下一爵酒。这时闻仲将军端着犀角杯走来,声如洪钟:"三日内连斩九十九牲,这杯敬天地通灵!"
宫亭欲辞,微子启已携双耳玉樽近前,温润眉眼在鼎火映照下更显深邃:"父王明日携三弟东征,命我留守殷都监国。这几日您战前血祭未进粒米,当饮此盏。"
左侧席间,络腮胡将领猛然拍案,青铜爵中酒液随之激扬四溅:"末将也敬大祭司!前天您斩的那对双生子,那血花溅得比巫舞还妙!"
几个醉眼蒙眬的副将抱着酒坛围拢过来:"不喝就是看不起我们东征军!"
在震耳欲聋的起哄声中,宫亭闭着眼灌下一杯又一杯带着铜锈味的烈酒。
突然,一个身影挡在宫亭面前,一脚踢翻酒坛。小王子受德踩着满地陶片,冷笑环视众人:"先生不善饮酒。你们谁敢跟本王子喝三杯?"
话音刚落,三杯烈酒已接连下肚。最后一杯饮尽时,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少年滚动的喉结流进铠甲领口。受德反手将青铜爵砸向描金梁柱,爵身顿时四分五裂。
微子启的笑容僵在脸上;闻仲老将军捋须不语。几个赤膊将领却拍案狂笑,将啃剩的羊骨掷向铜鼎,用长矛敲击盾牌助兴,宴席顿时沸腾如滚油。
高座上的帝乙突然挥剑劈开鼎中烤肉,油脂滴落炭火,"轰"地窜起三尺烈焰:"饮胜!"
"饮胜!"
满殿将领应声举盏,觥筹交错,酒酣耳热。
三巡过后,宫亭的祭服前襟已浸透酒渍。帝乙割下祭品左耳放入金盘:"此物最补元气。"侍从躬身将金盘呈至宫亭案前。
微子启适时递来椒浆:"大祭司面色发青,一筷未动,莫不是嫌祭肉粗陋?"
宫亭苦笑,只能再饮。
仰头灌下烈酒的瞬间,喉管像被火把燎过。放下酒杯,他眼前不由一阵发黑。案上盛肉的金盘突然变成三天前被血祭的孩童模样,伸出手向他抓来。他猛地推开金盘,手背撞翻了盐罐。雪白盐粒洒在祭袍凝固的血痂上,簌簌如落雪。
"接着喝!"将领们的吼声震得梁柱微颤。宫亭去接新斟的酒,指尖突然触到杯沿一块焦黑指甲——
"啪!"
陶盏砸碎在地,酒液在青砖上洇开暗痕。耳鸣声中,连微子启递来的梅子都泛着尸腐味。青铜鼎冒出的热气扑在脸上,与记忆里祭坛的焦煳味完美重叠。
宫亭死死咬住舌尖,铁锈味混着酒气上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恍惚间看见自己的血正顺着青铜鼎纹路流淌。
子夜鼓声响起,宫亭已醉倒在铜尊旁痴笑。帝乙屈指敲案,两名侍从立刻架起他。"送大祭司去东暖阁休息。"染血的拇指重重碾过他喉结,"好生照料……"
廊下青铜灯忽明忽暗,宫亭如提线木偶般被架着前行。转角处黑影骤现——
"先生这酒量也太差劲了!"
受德猛地撞开侍从,故意粗声粗气地抱怨,却强硬地将一块沁凉玉石塞进他掌心:"拿着!这是能醒酒的寒髓玉。"
月明星稀,乌鸦绕枝。
东暖阁内烛火昏黄,龙涎香浓得让人发晕。宫亭陷在墨色绸缎中,掌心紧攥的醒酒玉早已失去凉意。他恍惚觉得整个房间在旋转,喉间火烧般的灼痛让他无意识呢喃:"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