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占星阁内二十八盏青铜灯渐次燃起。摇曳的火光中,宫亭跪坐在青铜火炉前,修长的手指正捻着一片龟甲。
"笃、笃、笃",三声叩门打破了沉寂。
"进。"
檀木门轴轻响,姬旦快步闪入,转身合上门扉。青年额间犹带夜露,衣摆沾着草屑,显是匆忙赶路所致。
"老师,"他压低声音,从怀中捧出一块焦黑的甲骨,"微地进献的卜甲尽数被调换,皆是松脂浸过的赝品。"
宫亭接过骨片,就着火光细看。"果然。"指尖描摹纹路,"难怪敢言雨季迟至。这等劣甲,遇火必现旱纹。"略作停顿,"三日后大朝会,备好新制的卜甲..."
姬旦嘴唇微动,终未出声。
"无需多虑。"宫亭将骨片置于案上,声音透着寒意,"欺天者,天必谴之。大王早有计较。"
远处更鼓沉沉,穿透夜色。
"眼下要紧的,是与祖伊的占卜之试。"宫亭轻叩案几,"需一位德高望重的见证。"
"非歆辰大巫莫属。"姬旦会意,"三代王室大祭,皆由她主礼。"
烛光在宫亭眼中跃动。他整了整素白衣袖。"正好,回京后还未拜见恩师。容我稍作准备。两日后辰时便去。"
"可需弟子随侍?"
"不必。"宫亭微微抬眼,"你且去洹北渠。三日后,司空处听命。"话音稍顿,"顺便...将我归来的风声放出去。"
姬旦深深一揖:"诺。"
晨光穿过古柏枝叶的间隙,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
宫亭带着石武穿过幽深的庭院,停在树荫笼罩的卜室前。厚重的熊皮门帘上积着经年香灰,在晨风中簌簌飘落。还未踏入,一股混杂着干涸血迹、陈年草药与松脂的独特气息便扑面而来。
门帘一掀开,就听见"咚、咚"的闷响。歆辰大巫弯着腰,正用青铜钺劈砍龟甲。每次斧子砸在石案上,震得旁边的牛肩胛骨都跟着抖动。几缕白发贴在她冒汗的额头上,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银光。
"蜀地的银芽茶在第三个抽屉里。老娘忙着呢。"老妇人头也不抬,"想喝自己泡,别指望我伺候你。"
宫亭嘴角微翘,灵活地绕过满地的碎骨片。他朝身后的石武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轻手轻脚地把装着青铜酒器的礼盒放在墙角,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老师,这种粗活让我来。"青年不由分说地接过铜钺,手腕轻轻一抖,锋利的刃口精准地劈进骨缝。"咚、咚、咚"三声闷响,牛胛骨已经整齐地裂成六片卜骨。他扶着歆辰在虎皮垫上坐下,从随身带的小陶罐里挖出一块凝固的药膏:"新熬的獾油,给您揉揉肩膀。"
跪坐在蒲团上,宫亭的手指轻轻按在老师突出的肩胛骨上。指腹下的肌肤松弛如枯叶,透着老人特有的韧性。"您肩膀还疼吗?这次从鄂国带回来的药膏,听说对骨痛特别有效。"
"好多了......"歆辰舒服地眯起眼,皱纹舒展开来,"你这手法比那些庸医强多了。"她忽然睁开浑浊的眼睛:"前些天箕子家又添了个孙子,那娃娃虎头虎脑的...他家长孙都九岁了,跟你刚到殷都时一般大。"话音一转,语气突然变得意味深长,"说起来,你如今已是弱冠之年,也该考虑成家了。莫非要学我这个老太婆,一辈子孤家寡人?老身这把年纪,最是明白,再大的功业,也抵不过膝下承欢的天伦之乐啊。"
门缝里漏进的风吹散了炭烟,宫亭这才惊觉掌下的身躯竟如此瘦削。他恍然记起,老师终身未嫁,如今已是七十六岁高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