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独寒瞥了眼四方桌案上的几叠吃食,和怔怔看着他的姑娘,抬步上楼。
秦语反应过来,小跑着紧随其后。既是如此,跟在他身边,她还是有必要安抚他的。
“谢了,钱我会还你。”秦语神色稍显夸张。
张独寒皱紧眉心,将指骨捏得咯咯作响,“离我远点。”
少女始终跟在他身后,看起来一脸诚恳:“放心,我张家从不亏欠别人。”
房门被推开,张独寒迈步进门。
“还跟着,你想进来?”张独寒厌恶的以手轻掩鼻息,生怕闻进丝毫油烟味。
他如今更加怀疑她的身份,她想方设法要留下,他自然不会让她得逞。
秦语低下头退后几步,悄悄翻了个白眼。
“砰”的一声,房门被无情闭上。
——
贞和十一年的雪比往年更久些,一日后,雪才停。
“今夜你早早去渡船候着,”张独寒撇了撇茶上的浮沫,对陆乘风说道,“有人来便杀了他,你做接线人,暗号布谷鸟叫。”
张独寒秘密来此,是为调查泄露大兴国机密之人,有南冥人在狮峰山下佯装摆渡人,与奸细接线。
一月前,南冥国进犯大兴国西北被击退,大兴正欲乘胜追击,敌军却唐突改变战术,引军入瓮成包围之势,步步为营,若非出了奸细,以南冥将领耶古的莽劲,不会有如此心思,也不会如此凑巧,步步胜大兴一筹。
后来张独寒的人暗中查到,狮峰山下有人形迹可疑,常发出布谷鸟叫。接线人代号巽风,巽风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有预谋的组织,其领头人称“擎羊”。
巽在八卦中意为渗透,奸细之人慢慢蚕食大兴,直至亡国。而风总是不受控制的,催生燎原之势,一发不可收。
“布谷鸟如何叫,张殿帅可否示范一下。”陆乘风挑眉。
那日在山下救了“张大姑娘”,动静之大,难保不会被奸细听到起疑心,或许会换个暗号,又或许会换个地点。
张独寒亦没把握。
见他将茶盏重重落下,面无表情。陆乘风抿抿嘴赔笑,识趣为张独寒斟满茶。
“开个玩笑,殿帅定然不会因这恼怒罢?”陆乘风将茶具向前推了推,又弯腰凑近张独寒低声道:“我倒是有个好人选,……”
…
片刻后,秦语局促站到了二人跟前。
陆乘风将此事告知。
她向后看了两眼,确定身后无人,半晌才慢悠悠以手指指向自己,小脸吓得煞白,满脸不可置信,声音弱弱的:“我?”
“没错,是你,”张独寒倚在太师椅上,翘起二郎腿,俊脸阴冷,“你欠我钱,还欠我条命。”
言外之意是由不得你,你要听我的。
秦语懂了,他明面上不戳穿,实际上早不拿她当张大姑娘了,自己究竟是哪里露陷了?她想不通。
陆乘风在一旁偷笑,他这月俸禄少了,相应的干活总该也少些吧。
何况这差事交给秦语再合适不过,她看起来不是很聪明,别人不会生疑。若是他去,他那副绝顶聪明的容貌,一看就有诈。
思及此,他默默点了点头。
“你如此对我,就不怕我父亲要了你的命吗?”秦语仍在试图威胁。
张独寒神情慵懒,突然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哼笑道:“尽管放马过来。”
“勇毅侯为朝廷戎马倥偬半生,她的女儿定然亦忠心爱国。”
秦语无言。
当夜,果不其然,有个髡发灰色窄袖长袍的男子在渡船旁可疑的来回踱步,在他发出喜鹊叫声那一刹,张独寒的箭矢不偏不倚射到男子小腿肚上,男子吃痛坐地。
谭疾知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抓获,派人带走审问。
于是便变成了身着窄袖长袍的秦语来回踱步。
为避免可疑,陆乘风不知从哪找来一顶南冥人穿戴风格的白狐毡帽,戴在了束发的秦语头上。
南冥人穿戴风俗与大兴极不同,多勒手腕的窄袖与毛茸毡帽,除此之外,南冥还盛行各种草菅人命的邪术。
月华如炼,清辉洒满山涧,遍地的雪色在月色的映照下愈加瓷白,盯得久了直教人眼睛生疼。
借着月色,这身男子装束穿在秦语身上别有一番美感,玲珑高挺的鼻尖泛着粉白,楚楚可人。
张独寒平静看了她一眼,目光却久久没有移开。
其实大可不用秦语,等接线之人至此一网打尽即可,只是他想得知此次巽风又出卖了何消息。若是将人生捉审问,只怕是死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除此之外,他亦想试探秦语。
张独寒几人藏匿在不远处的石堆后观望。
隔着很远,他看不清秦语的表情。
只见她好像有些冷,瑟瑟缩缩着去了渡船上。
秦语将竹帘高高掀起,背向而坐,透过赭色小窗能看见光滑的冰面。她望着不远处朦胧连绵起伏的山峦,思绪翻涌。
她娘便葬在离得最近的那座矮山头上。
她娘叫江桃仙,是泸州当年名动一时的美人,也是泸州县令江思眠的嫡女。父亲秦时安彼时已是户部尚书,位极人臣。
因着高大英俊,娘一眼便相中了他,拒绝无数高官富户,义无反顾嫁给他。
泸州偏远。来府上才知,秦时安除正妻外,已有四房妾室。
江桃仙是清醒的,她很快便从秦时安为她织造的美梦中醒悟过来,她从不争宠,只想安稳将孩子抚养成人,送她出嫁,此生也算圆满。
只是人本性是下贱的,愈是不理睬,秦时安对江桃仙却愈加宠爱,这也引来了别的小娘的愤恨。
直到叶小娘设计将投毒一事归咎于她娘,江桃仙才彻底失了宠爱。
一个不受宠的人,为何秦家仍容不下她?
秦语记得,冬日时送到她们房中的炭总是不够的,手上脚上生的冻疮夜里奇痒难耐,肿胀鲜红,是娘,一遍遍为她用热水浸泡上药,哄她入睡才安心。
要是娘还在就好了。
她想知道娘死的那日究竟发生什么,就要找到娘的陪嫁婢女骆浔,骆浔已去了南冥,天大地广的,她要如何找起。
秦语抬起小手,抹了把泪。
她抬眸,眼前仍是一片白,漫无边际的白。
回归现实,思绪渐渐拉回。
身后似有脚步声传来,秦语正想回头,忽觉有冰凉的刀刃抵在了她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