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憩醒来已近黄昏,殿内静得连阳光的热闹都留不住丝毫,昏昏暗暗、凄凄切切,让刚从梦中醒来的人不知今夕何夕,恍若隔世。
云寒衣意兴阑珊地看着落日的余晖从门窗的缝隙中一点一点拉长,又一点一点黯淡消失,只觉百无聊赖,生活得无比困惑。
刚做门主时,依照着旧习,门人不像其他魔道那般山呼万岁或是一统江湖之类,而是口宣“慈悲”,云寒衣还洋洋得意,没有杀尽天下无辜之人,自然是顶慈悲之人。如今却不爱再听这些,只觉得可笑。
他在极乐净土已有十八载?二十载?日子太久,记不清了,就像他杀过的人,太多,记不清了。
也不值得记。
正如极乐净土,没有一块土地是干净的,每一抔土都浸过一层又一层的污血,却叫“净土”。
云寒衣借着最后一缕余晖看了看自己的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圆润,放松时右手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动着。
这双手不知浸染过多少人的鲜血,此刻却干干净净,和极乐净土一样的“干净”。
“是不是也该想想了,把自己埋在哪里?”云寒衣看着最后一缕阳光毫无眷恋地退出内殿,无情地把他独自丢进随之而来的黑夜之中。
永无止境的黑暗。
他的功法与其他门人不同,修的是毒术,尸身只怕更是谁都惦记。
药师佛的炼丹炉绝不会为云寒衣焚尸,等他身死之际,尸体便是新门主立威的踏板。
他心善,只是活剥了“师父”的皮罢了,但不能天真地希冀后来者跟他一样心善不是。
是时候了,给自己找个好坟头。
想到此处,云寒衣立刻翻身从床上跳下来,俯下身子跪在地上摸索,在床缝里摸出一本书,哗啦啦翻了几页才想起天已黑透。殿内无灯,他也不要,就借着窗外上了夜刚点起的灯笼散发出的微弱光亮继续坐在地上一页页翻下去。
这是一本游记,前几日和外殿一箱又一箱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摆在一块,他便随手拿来翻看了几页,山川大河描绘得华丽无比,如梦如幻,又细致入微,一水一石尽在著书之人眼中笔下。书中景色有些是他听过见过的,有些却是闻所未闻。
比如,神仙渡。
不是渡口,而是一座山。
一座仙人飞升的人间渡口。
云寒衣自觉这辈子是不可能飞升成仙的,脚底下坠着无数的冤魂,飞不动。但若是把自己埋在这个地方,也算沾沾仙气儿。即便对轮回投胎没什么助益,能恶心一回以后来此飞升的仙人,也是极好。
簇新的游记还散发着油墨的味道,云寒衣越看越满意。他知道的几处山脉被著书者描绘得分毫不差,未来过的人决不能写出那些详尽之处。以此为据,神仙渡想必却有其山,只是他以前极少有机会出游,不知而已。
云寒衣将书揣入怀中便从窗子跳了出去,没过一会儿,又跳了回来,翻出一个木箱,装上笔墨纸砚。收拾停当后看到那只牛角云纹笔仍泡在水钵中,便拿起在手里转了几圈,也一并放进了木箱中。将木箱背在身上,一时倒少了些匪气,像个游历求学的书生般。
只不过这位书生还是走的窗跳的墙,当晚便去寻那书中的神仙渡。
画痴毒绝云寒衣,毒不离身画不离手,一路走走画画,倒也惬意。他也不算日子,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是顺着游记的描述走得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走到云寒衣几乎要开始怀疑这本游记只是一本杜撰的荒唐言了。
终于有一日,云寒衣站在某个小山头上极目远眺时,发觉目之所及的尽头,有座山的景象像极了书中的描绘。
神仙渡!
真正走到山脚下,仰头看着直插云霄的山峰时,云寒衣不禁感概,果然是飞升的好地方。
这座山一步一景,果然与书中描述一般无二。一路上云寒衣忍不住多次驻足作画,带来的画纸越来越少。
云寒衣精于工笔,技法超绝。只是他的画从不自留,画完便扔,顺风而飘,谁捡到,那自然就是谁的“幸运”。
一气呵成,云寒衣细细揣摩着最后几笔,如痴如醉。
满意地欣赏了最后一遍,他将画纸捧在手中,一阵山风吹来,卷走了薄薄的画纸,像一缕绚丽的轻烟,飘飘荡荡地朝山下飞去。
云寒衣嘴角挑起,语气里装了多少纯真,眼神中就有多少恶毒,“祝福”道:“吉星高照。”
到山顶时,正是黑夜与黎明交锋之际。
云寒衣坐在山顶上,静静地等着,呼吸的律动跟随着山风的节拍,仿佛化成黑暗的一部分。
他在这种黑暗中蜷伺过十数年,杀掉过无数人。
山顶上积满了常年不化的冰雪。一望无垠的雪白,是世间最干净的颜色,更是黑暗也无法吞噬的颜色。冰雪的世界中,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只有呼啸的山风和云寒衣的轻缓呼吸,还有——一阵逐渐向他靠近的脚步,沉重而坚定。
云寒衣耳力极佳,尤其是在这般静谧幽暗的环境之中。
那个脚步在黑夜之中走得磕磕绊绊又坚定不移,许是山顶太过冷清,竟让云寒衣生出些慰藉之感。
听了一路,却还未与这个脚步的主人打过照面。云寒衣望着幽暗的黑夜,忍不住猜测这人的模样。
第一次听到这个脚步声时,还是白日里,他正在上山的路上走走停停画画写写,自此脚步声便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每次云寒衣踩着轻功步伐以为甩脱了他,可只要自己稍有歇整,那个脚步又不疾不徐地响起,不知疲倦地跟上来。
只是还隔得太远,等他走上来,不知还要多久。
天光隐现,还未升起的朝阳透过灰色的云层露出微弱的红光,云寒衣贴着崖边支起画架,转着那只牛角云纹笔,对着远处比量线条的比例,仔细描绘着天边的云。
厚实的云层明明挡住了朝气,却让人觉得充满希望。
云寒衣看过很多次夕阳时的云,但几乎没看过日出。
日落烟霞绚丽,美得让人绝望。美好转瞬即逝,随之而来便是永无止境的黑夜。
而日出,对于他过去的生活而言,是见不得光,是狼狈不堪,是匿影藏行,是不敢停下来回头看一眼的咫尺天涯。
太阳的光太刺眼,让人不敢直视,有了那片灰云遮挡,云寒衣竟觉得自己也敢伸手去抓一抓天光了。
跟了一夜的脚步此刻已到身后,云寒衣却像是已沉浸于画画之中,毫无察觉般暴露着后背要害。
气息孱弱脚步虚浮,爬到山顶就已经喘得掉了半条命。来人像是根本没学过武似的,完全不值得他回身防范。
云寒衣判断得没错,路苍霖不是学武之人,也没有任何内力轻功,甚至以他的体力和康健都不允许他爬上这座高峰。
但他还是来了。
在过去二十年里,路苍霖一直被保护在方寸之地,几乎没去过任何地方。只是从一本偶然得到的残破古籍孤本中得知此地名为“通天岩”,有一种十年一开花的奇草,能解百毒。十年前开花他错过了,此次决不能再错过,因为他等不起了。
等待的岁月漫长而荒凉,连梦中都是通天岩的模样。有时梦到那朵花开在朝阳的红光之中,绚丽夺目;有时梦到那朵花变成一个风姿绰约的仙人,踏光而去。
此刻顶着猎猎山风站在崖边的绯衣男子,像极了那朵花的名字——雪云霞。
翻飞鼓动的红袍在一片红光蒸腾的云海中犹如最艳丽的一朵云霞,站在冰清玉洁的雪山之巅,仿若踏着日光即将飞升的仙人,更是日光与雪色之间的第三种人间绝色。
有那么一瞬间,路苍霖竟错以为眼前的这个人便是让他等了十年的那朵雪云霞。
孱弱的身体只允许他有这片刻的失神,漏跳了几拍的心脏在单薄的胸腔中叫嚣,路苍霖只能从那让人挪不开眼的绚丽中收回目光。
轻飘飘的脚步声在云寒衣身后愈发小心翼翼地徘徊,连呼吸都被压得弱不可闻。
皮毛长靴踩进厚实的雪里,毫无内力轻功的脚步发出一种让人感到踏实的沙沙声响,除此之外,此地便只剩他们两人的呼吸声。
偶尔一阵山风卷起些许雪絮,一片朦胧的雪雾便弥漫在两人共同呼吸的空气里。
云寒衣忽然对这种安宁生出一种眷恋之情,仿佛世间的亲密本就该如此。
但下一瞬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毫不留情地打破了此刻山巅的宁静。
下笔如飞的走势一顿,云寒衣凤眼半阖,狠戾之气隐隐闪烁。
来人共五个,脚程极快,从云寒衣听到声音,不过片刻便达山顶。全是练家子,敛气呼吸的习惯让云寒衣觉得十分熟悉——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云寒衣仍未回头,笔下不停,嘴角的笑意更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