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姜瓷总听见一阵阵尖细的婴儿哭叫,那声音仿佛针似的直直地往他眼皮上扎,翻来覆去地捱了一会儿,不得不睁了眼,还朦胧着,模糊看见一团黑影覆在手背上。
他拿手去拂,一拂,那黑影忽然飞起来弹到地上,随即被一双灰扑扑、边缘已经脱线的绣鞋蹋住了。他抬眼去瞧,姜悦正笑眯眯地望着他。
“吓……咳咳……吓着了吧。”她一边咳一边说。
姜瓷懵懵懂懂地点头应下,眨了眨眼睛,总觉得脊背还抵在金园卧房里那张黄花梨雕花大床上,可是回身一看,他只是倚着两个硕大的皮箱坐在地上,一件陈旧的黑色织锦缎薄衫搭在身前,姜悦的手臂垂在那两个皮箱上,一定是方才给他枕着了,皮肤上有他脸颊压出的睡痕。
再打量四下,不是什么金园的卧房,这儿分明是一间船舱,最下等的那一种,没有床没有椅子,什么都没有,只顶上悬着一盏油灯,光线惨淡,人们都抱团坐在一起,空气里闷着汗味和尿骚气。
他一阵头晕目眩,对上姜悦,迟疑着叫:“妈……妈?”
姜悦说:“怎么了,睡了……咳咳……睡了一觉,连妈都不认识了?”
他瞪大了通红的眼睛一个劲儿盯着她猛瞧,可是周遭太暗了,也或许他眼里蓄满了泪,视线里模模糊糊只是她瓜子似的瘦削的脸型。他一时分不清现在正身处梦境,还是金园的那五年只是他枕在母亲手臂上睡着时做的一场噩梦。
“做什么一直看着我,热糊涂了?”姜悦来给他擦汗,又“哎哟”一声,看向脚上那只绣鞋,“这小玩意儿还没死呢!顶我脚心!”
姜瓷跟着往她脚那儿一瞥,定了定神,问:“什么东西啊妈?”
姜悦拿鞋底来回碾着地板,道:“是只蟑螂!真大!少说……咳咳,也有三寸长。刚才我听那边几个人讲,这艘船专门跑香港泰国这样的热带地方,有时候难免带些虫子到船上,他们那边的蟑螂就是这么大!”
姜瓷打了个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把手背往衣服上蹭,眼睛不自觉就往姜悦说的那几人那儿瞧。
他们依偎着坐在一起,大约是一大家子,一个看着比姜瓷稍年长的妇女抱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就是这孩子一直在哭,吵得船舱里大半的人都醒了。那女人不得不解开衣襟来给孩子喂奶。
他收回视线往姜悦身旁靠了靠,问:“妈,那虫子死了没有?”
姜悦就移开了脚,谁知那蟑螂颤颤巍巍动弹几下,扇着翅膀又弹起来飞走了,吓得姜瓷叫了一声。
姜悦笑道:“你小时候抓比这还大的虫,塞到枕头底下吓我,现在倒是怕了。”
姜瓷听了就弓起背,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借着衣服遮掩,扯了扯缠在胸口的几圈棉布,闷声说:“我现在又跟小时候不一样。”这次他与母亲从上海坐船到香港,为了各处都方便一些,扮了男装,胸上紧紧裹着布,勒得整日喘不上气不说,还疼得厉害,没有钱买上等船舱的票,在这儿,众目睽睽之下更不能松懈下来。
“小瓷,”姜悦见他神色悒郁,劝慰道:“没关系……咳咳……不要胡思乱想。”
“可是我害怕……妈,你说我们到了香港见到了爸,他知道我的情况之后不愿意要我,我们怎么办呢?还回上海吗?”
“你总归是他孩子,他总归是你父亲,哪能不管你?听说他在香港警局里做事呢,一定有些人脉,或许能找一个医生治好你。”
“治好?”
“你可以选择,女人或者男人。”姜悦爱怜地摸摸他头发,再想说什么,可一张口就咳得停不下来。
姜瓷连忙去皮箱里掏药丸,倒出来喂姜悦吃下,姜悦力竭地倒在皮箱上闭上了眼。姜瓷把那件薄衫叠起来当扇子,给姜悦扇着风,不一会儿也昏昏欲睡,朦胧间又听见一阵婴孩的哭闹,有些不耐地再一睁眼,看见洒落在床前的一地月色,又清又亮的光把周遭的一切照得那么清楚,罩着床挡风的湖白帐幔,从床顶悬下来的束帐幔的金钩,他的拖鞋,糜岭的鞋,那只邋遢的手杖,搭在床沿的西装,糜岭横在他腰间的手臂,那规律地拂向他后颈的温热的呼吸,把他整个脊背都拢住的炽热的胸膛……
他马上闭上眼,把脸埋进被子里,可是不去看不去想,那些东西那个人也并不会消失,相反愈发鲜明了。他极不自在,去推糜岭的手臂,想睡远一些,但糜岭越抱越紧,还把另一只手臂从他颈下伸过来,手掌扣在了他前胸。
“醒了?”糜岭吻他后颈和耳垂,“宝宝,要不要喝水?”
他不说话,扭着身子想把他的手抖下去,但糜岭按得更用力,只是不肯放手,略有点儿请求的说:“病成这样就不要折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