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买账,心里恨,直恨得咬牙切齿,愤愤地说:“我叫你走,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那么我也说了我不会走,小宝也听不懂舅舅说的话?”
他被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前,心头一阵绞痛,骂道:“你——泼皮!无赖!十三点!”
“十三点是什么意思?上海话?”
瞧瞧这个荒唐的人!姜瓷气得浑身发抖,一时骂也没力气骂了,眼眶泛酸落下泪来。
糜岭见他气喘得厉害,起身下床倒了杯水,递到他嘴边,他哭着道:“我不想喝!”
“不想喝也得喝,睡了这么久没正经喝过一口水,再把药吃了,你还没退烧。”
他不为所动,紧抿着唇。糜岭也不与他多费口舌,把药片含在嘴里,俯身吻他。他实在没什么力气挣扎,只能就这么被喂了药和半杯水。可糜岭还缠着他不退开。
他颤抖起来,哭得愈发大声了,哽咽着说:“不……我不要……”
“好好,别哭了,”糜岭意犹未尽又啄吻几下他唇角,“舅舅什么都不做,你还病着。睡吧,再睡一会儿。”
嘴上这样讲,但重新躺回姜瓷身边,他把手掌紧紧压在他胸口。姜瓷只觉得是两只捕兽夹夹住了他的胸,痛得一直抽抽噎噎地哭。浑浑噩噩地,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艘船上,摇晃的油灯光线,闷热的空气,汗水,死死缠在胸前的布条,怎么扯都扯不松,十个手指又抓又挠,把指甲往布里刺,仿佛要把胸也刺穿了才能泄心头之恨。
耳边隐约又响起了母亲的声音:“没事的,等我们到了香港……”
他哭叫起来:“妈,不要!回去,回去……回去!”
姜悦的声音忽而变得粗沉起来,像糜岭在说话:“好了好了,小宝,别怕,我在这儿……”
“不要,不要……”他哭着摇头,感觉手背上一阵剧痛,睁眼一瞧,那大蟑螂又回来了,正撕咬着他的皮肉,在吃他呢!他惊恐地甩着手,两条胳膊面条似的发软抬不起来,又喊:“妈!救我!救我!”一只破旧的绣鞋蹋出来踩住了飞到地上的蟑螂,可那虫子扇着翅膀越变越大,竟把绣鞋掀翻了。他尖叫着去抓那只绣鞋,可鞋子滚进黑暗里再看不见了,再抬眼往虫子那儿一看,一只黑金手杖死死压住了虫子的翅膀。
他看着虫子不能挣脱,心下松了松,可下一瞬那手杖竟飞到跟前来照着他心口重重一打,船舱地板应声裂开,他掉下去,掉进海里了。一开始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可怕,只是心口被打后钝钝地痛着,耳边咕嘟嘟的水声甚至让他平静许多。他好奇地四下打量,看见因他的出现而惊慌奔逃的鱼群,婀娜的海藻,光怪陆离的珊瑚。然后他越沉越深,周遭暗下来,海慢慢回过了它漆黑的脸,张嘴吃掉了一切声音光线,胸肺间的痛楚一掀一掀地涌动着,迫得他要爆开来似的,可是什么都没有,一切都静静的……
惊醒过来,他揪着被褥,痛苦地大口地喘着气,身上湿了一片,真从被水里捞出来一样。糜岭坐在床边,正拿毛巾给他擦汗,像是说了什么话,可是他听不清,只瞧见他嘴唇一张一合地动着。他闭上眼又默默地哭了,感觉到糜岭干燥暖热的手掌轻轻捧住了他脸颊。
耳边嗡嗡响了良久,终于静下来,他听见糜岭柔声说:“小宝,小宝?吃饱了?”
他睁开眼,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坐在房间小桌上,糜岭在喂他喝粥,碗里已少了大半。他舔舔嘴唇,尝到一股米香,恍惚极了,太阳穴发紧,神经一牵一牵地痛,扭头避开糜岭递来一勺粥,抿紧了唇。
糜岭便放下碗,握住他的手按在腿上,郑重地一字一顿地说:“舅舅不该怀疑你,对不起。”
他看到糜岭手背和臂膀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印子,指甲划出来的伤,只能是他抓的了,可糊涂地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的事,只真切地觉得眼睛里仿佛也有血印子般的痛,同时又感觉到右手心下糜岭那条伤腿在一颤一颤地发着抖,仿佛有只小牛犊举着牛角气势汹汹地冲撞着他掌心。他的心跟着那颤动惊跳,迫着他继续坐在这儿听糜岭说话。
“你好好吃饭,好好养身体,往后要舅舅做什么补偿都可以。你想下山,想去舞会,那么你把这碗粥喝了,舅舅马上就带你去。”
他张了张嘴,想说没有周盛业的同意,他不可能下得去,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何必多言,左不过这也只是糜岭哄他吃饭的好听话罢了,于是问道:“你把我当替代的这件事又怎么说呢?你怎么不跟我道歉?”
糜岭沉默片刻,说:“对不起。”
姜瓷听不出来他的歉意,只觉得他低沉沙哑的嗓音四面八方压过来刀片似的割着他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