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整夜,姜瓷又是好几次哭着从梦中惊醒。糜岭陪在床边,只在天微微亮的时候稍微眯着睡了会儿,模糊间好像听到姜瓷在叫他,便睁了眼。
姜瓷站在窗前朝他招手,雀跃地喊着:“阿岭,你来看,雨停了。”他精神上全然没有昨晚的那般颓态,但脸上病恹恹,眼里满是血丝,眼下两洼青黑。
糜岭走过去抱住他,摸摸他额头,问:“有没有不舒服?再睡会儿好吗?”
“没有,不要,我不困,”他敷衍地应一句,拉着糜岭探头到窗外,“我跟你说吗,你看外面不下雨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去坐船了?我要回上海!”
糜岭瞥一眼天色,仿佛是还要落雨的架势,但担心他又要像昨夜一样哭闹,于是嘴上哄着他道:“好好,我们先换衣服去吃饭。”
“吃过饭就走了是不是?还要收拾行李呢!快点快点!”急迫地喊着,一边已经一溜烟跑出房了。
饭桌上,他滔滔不绝说着到了上海后如何如何,讲到兴奋处,热红了脸,把筷子哒哒地敲桌子。面前一碗粥只喝了两三口,翻溅出来不少。糜岭从没见过他这幅样子,忧心忡忡,怀疑他还病着,正思忖是不是要叫英嬅来一趟,管家过来说药馆的伙计送药来了。
他看一眼两手舞着筷子摇头晃脑的姜瓷,给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点点头,出去后不多时又回来,递上一碗酸梅汤。
糜岭喊他来喝,他皱着眉直嚷不要,拽他到怀里搂着,哄说:“凉的,喝了解暑,你瞧瞧你热得满头汗,说了这么久的话,嘴巴也渴了是不是?”
“不渴,我不喝,不要喝!”他手臂一阵乱挥。
糜岭也没再劝,掐着他后颈,一口一口渡给他。他挣扎,又是呛又是咳。折腾了一番,许是药起了作用,他总算安静下来,枕在糜岭肩上困倦地揉眼睛,只是嘴里还在喃喃地说着“回上海”。
他梦到海上风雨飘摇,和糜岭躺在晃动的船舱里,头晕得厉害,止不住想吐。本就不舒服了,糜岭还要在一旁说:“早就告诉过你,海上风大雨大,不听,现在吃苦也是自作自受。”
他委屈得一直哭,哭醒过来,看到床头那只熟悉的台灯,粉色的灯罩,下面缀着细短的珠帘,光线折出来,零零碎碎的静谧。
他发了会儿怔,再闭上酸涩的眼睛,恍惚间仿佛还身处梦中,身处回上海的船上。
糜岭端着盆凉水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坐起身,抱着杯子在喝水,见糜岭走得磕绊,便下了床去接,自己绞了毛巾擦脸,糯糯地说:“我饿。”
糜岭想不到他竟这么平静,原以为醒过来后发现还在家里,一定又要闹个天翻地覆。他从衣柜里拿出干净的睡衣,说:“有粥,还有饭。过来把衣服换了。”
“我想吃面条,鸡汤煮的面条。”
“马上叫厨子去做。”
他脱了身上汗湿的衣服要糜岭抱,糜岭浅浅搂了他一下,仿佛是有点站不住,在床畔坐下,摸着他肚子上被抓出的几条血痕,轻声问:“昨天的事情还记不记得?”
他点点头,又摇头,把肚子往糜岭脸上靠,糜岭把耳朵贴在上面听了一阵儿,说:“不要怕宝宝。”也不知道跟谁说的。
他矮下身来让糜岭把衣服往他肩上披,糜岭顺势摸摸他额头:“稍微有点儿发热,头痛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不痛,但是小舅舅腿痛,是不是呢?”
糜岭没应声。他自己系好了腰带,端起脸盆说:“我去倒热水来。”
“叫佣人去吧,你过来,舅舅跟你说句话。”
他坐到糜岭怀里,摸摸他衣领,又戳戳他喉结,心不在焉的。糜岭拍着他的背像要哄他睡觉似的,好一阵儿才开口说:“宝宝,刚刚舅舅出去看过了,天还是阴阴的,兴许又要下大雨。”
“哦,下大雨,码头没船,有船,出海也危险,你已经跟我讲过了。”
“怎么这么乖?嗯?”
“不然我能怎么办?反正闹了吵了也没用……”他刺刺地回了一句。
糜岭皱了皱眉,没有接话。这时候佣人端了热水来,姜瓷便拧张毛巾敷到糜岭腿上。两人默默相对,半晌,糜岭又解释说:“小宝,今天早上舅舅不是有心要哄你骗你,只是——”
“我知道,那时候我……不对劲,酸梅汤里有药,对不对?”
“生气了?”
姜瓷哼一声:“难道我承认我生气了,你会马上带我回上海?”
他突然的伶牙俐齿,糜岭有点儿招架不住,良久才应道:“对不起,宝宝。”
他冷哼一声,忽然站起身奔到窗前,唰地拉开帘子,已是夜里了,月光好亮好清,把树叶的影子投到窗前地上。
“你不是说天阴吗?不是说要下雨吗?”他质问。
糜岭按住钝痛的右腿,沉默无言。
他被他无言的态度一激,像是愤怒得要尖叫要闹起来了,然而过去片刻,只是呼呼喘了两声,低声道:“你不想回上海,我想回,但是你绝不可能让我一个人回去……算了……我不跟你吵架,吵了也没用。”
“我哪是不想回?宝宝,你好好想,我要是不想回,怎么要忙来忙去交代店里的事情?”
“谁知道呢,说不定你都是做表面功夫给我看,你就是要管着我,我做什么都管我,我在这个公馆里,你一秒钟看不见我就要骂我,说我乱跑,你就是要把我永远关起来。”他又有些要叫起来的架势,瞪着糜岭,脸涨红。
糜岭站起身走近他:“小宝,你怀着宝宝,情绪有起伏,等你冷静了,我们再好好谈,好吗?”
“怎么冷静?你又要给我灌药吗?”他避开糜岭走到梳妆台那儿去,糜岭跟过来,耐着性子劝:“宝宝,我那叫管着你么?五年前舅舅错过了你,让你在金园吃了那么多苦,现在舅舅绝对不能再让你出事,所以要你跟在我身边,所以才去哪儿都带着你,要是我没看住你,叫你又出了意外呢?那让舅舅怎么办?”
姜瓷再躲他,坐到床上,糜岭再追来,握住他的手,要说话,他抢先一步道:“可以了!你用不着再说用不着解释!你的腿是因为我……我们还有了宝宝,反正我肯定是永远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了,除了听你的话,我还有其他选择吗?我的身体,我的过去,在金园的那些年,这些东西绑着我,你也是一样的,你也绑着我,拴着我,你扯一扯手里的绳子,我就得听话。”
他望着自己的手,死掉了似的软倒在糜岭掌心,那么小那么细,一瞬间觉得自己也又小又细,好像是不配往阔大的天空飞的,只配活在这逼仄狭窄的地方,糜岭的手心,糜岭的怀里。
糜岭听过他的话,耳朵里嗡嗡响。那一个个字蹦出来,像车轮,直往身上砸,倾轧着他,把他碾得又扁又薄。姜瓷轻软的呼吸拂过来,他感觉自己要被这小小一口气吹散。
“姜瓷,”他轻声喊,“你就这样想我们?没有……没有爱?”
姜瓷垂着头,看到他的右腿在细细地发颤。
“爱……我爱你,我可以说很多很多遍,那么你能让我回上海吗?我只是想回家而已。”
糜岭缓缓松开了他的手。床头那盏台灯,珠帘不知被哪儿来的一点弱风吹得晃起来,光被割碎了迸溅开,热热闹闹地亮到各处。可是他感觉自己被撵到屋外的黑暗里去了。
他默默地想,哪一步走错了,总以为是可以补救的,但假如从头到尾每一步都走错了……他冒起冷汗来,心痛得厉害,眼里晕晕的全是姜瓷的影子,肥软的腕上勒着细金镯子,身上那套玫红色睡袍,动一下就掀起一道道红浪,雪白滚圆的臂膀含在里面,荷花底下一截子藕似的,靡丽得晃人眼睛。他还以为是在梦里,美丽的梦。
可是他把自己也囊括到眼前的画面里,和姜瓷站在一起,两人之间就只是包罗万象的苦。仿佛真如姜瓷所说,胁迫,威逼,利诱,就是没有爱。
他颤巍巍退了几步,哑声说:“你觉得我用孩子和这条腿束缚住了你,是么?那么……当初是我要大雨天开车出去,出车祸是我自己不小心,和你没有关系,至于孩子……全凭你自己的意愿,不想要,现在还来得及……”
姜瓷怔了怔,待要说话,他已经往门口走去,一边说:“好……好……你要回上海,那么明天一早,不管下不下雨,管家都送你去码头,你走,你一个人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