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嘭地关上了。姜瓷僵坐了一会儿,惶然无措地呢喃道:“谁、谁说不要孩子了……”
夜很深了,大约有九十点钟,一个老妈子端着碗鸡汤面进来,搁在小桌上,喊姜瓷来吃。姜瓷游魂似的坐过去,夹一筷子面,麻木地嚼。老妈子还不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皮箱,再去翻衣柜,手脚麻利地往里一件件叠衣服,旗袍在下面,男装在上面,袜子卷起来插在缝隙里,再到梳妆台上拿了头发油,痱子粉,雪花膏,首饰盒子,一股脑压在衣服上。
姜瓷呆呆地看了半晌,出声问:“干、干什么?”
那老妈子瞧他一眼:“咦?不是明天就要走么!少爷叫我来收拾,对了,这件衣服您常穿吧?少爷让我给您常穿的衣服里面缝个口袋,好藏钱!这在外面可不比家里,船上更乱了,三六九等,不知道遇见的人窝着什么龌龊心思……”
她絮絮叨叨地讲,姜瓷木着脸,全没在听,放下筷子,问:“他在干嘛?”
“少爷啊,在书房里吧。”
他找到书房去。门锁着,他扭门把手,哐哐哐弄出好大一阵响动,糜岭也没来给他开门,就在里头说:“干什么?还不去睡觉!”
隔着门板,声音闷闷的,又远,千里之外传来的一样。姜瓷红着眼睛踹了下门,叫:“我要——要拿书!”
“什么书?”
“故事书,没看完的那本。”
没一会儿里头响起手杖敲在地上的哒哒声,门开了,开了条小缝隙,糜岭只伸一只手出来,递过来的书上有封信。
他说:“等到了上海,把这封信给张志骁,叫他给你找个住处,以后遇到什么事,再去找他帮忙也可以。”
姜瓷握着拳头,静立半晌,拔脚便走。回到房里,呼噜呼噜把那碗面吃了,也翻出纸笔来,想了几个开头都不满意,躺回床上,翻来覆去了一阵,再坐到桌前,看着手里的钢笔,微微走了走神。
这支钢笔原本是糜岭的,用了许多年,摔过好几次,笔尖已经有些歪了。那时候糜岭要买支新的给他,他不要,就要这一支,磨着糜岭说:“小舅舅,好阿岭,送给我嘛,因为你第一次教我写字就用的这支笔,以后每次我拿这支笔写字,就好像你还握着我的手一样,我就要这个。”糜岭抱着他笑说:“怎么这么招人疼的?真会哄我开心。”
他揉一揉酸胀的眼睛,终于下笔写:阿岭吾爱。又想到刚学写字的时候,糜岭捉弄他,说这四个字读“见信如唔”。终究没忍住泪,趴在桌上哭起来。
第二天一早,管家来房里请他,说再不出发就要误了上船的时间。他赖着不肯换衣服,指着窗外说:“外面不是下雨么!”
“小雨,今天也没什么风,想来不要紧,不然也不会有船出海。”
“你们少爷呢?”
“哦,一大早就出门了。”
“什、什么?他——送都不送我?”
管家没答,催促道:“快着些吧!我叫人来给您梳头发!”
他浑浑噩噩地,僵坐着叫几个人手忙脚乱一顿拾掇,打理好了,又被管家推着出门。在外头,他死死抓着车门不肯坐进去,又向管家问一遍糜岭的去向,管家说:“像是被孟小姐请去玩了!”
他听得一呆,叫管家抓住了机会,一把将他捉到车里去了。
车子开到码头,确有一艘船停在那里,只是冷冷清清,仿佛只有他一个乘客。雨落得澌澌的静静的。
他看着几个高个子家仆扛起行李箱,排着队慢吞吞往船那儿走,忽然间一阵阵心惊胆颤,哆嗦着追上去,拽着这一个叫:“你放下!”又去扒拉另一个:“你把箱子放下!”小小的身躯在几座山之间撞来撞去,一不留神脚下一滑,幸而被追上来的管家拉了一把,才没有摔跤。
可他仿佛是想摔跤似的,一屁股坐到码头上,孩子似的耍赖皮,抱着肚子哭起来。管家焦头烂额,俯身苦口婆心地劝。他反而把管家手里的伞一拽,扔到海里去了。
这时候忽而甲板上一阵哐哐的脚步,夹杂些许细微的哒哒声。他顿了顿哭,回头去看,在迷蒙的雨雾中,一个颀长俊挺的身影,水淋淋闪到跟前,咄咄逼人地欺压下来,一把伞跟着一起罩下,隔绝了大半的天光,伞底下一团暗色,但他清楚地看到糜岭灼灼的眼睛。
“闹什么!不想想自己的身体能不能淋雨,还不快——”
不待糜岭说,他已经两手一伸吊住了糜岭肩膀,借力站起身来。
“你不要我了!”他声泪俱下。
糜岭从口袋里掏出给张志骁的那封信,塞进他手里,恼火地把他往船梯那儿推:“你怪会倒打一耙。”
“对不起,对不起!”他扭着身子躲,把信往水里一丢,扯着糜岭衣襟往他怀里躲,叫道:“我不走,我不要走,我错了!”
“我可不敢留你,免得你说我困住了你,没给你自由。”
“昨天晚上……我乱讲的,说得都不对么,我不走!”
糜岭顿住脚步,把他往怀里搂了搂,沉声问:“到底是怎么样?”
“我发烧说的胡话,你干嘛信,就是这样,是胡话,梦话,荒唐的话,你全忘掉,不要听!对不起!”
他哭啼啼的,见糜岭还阴沉着脸,踮起脚去吻他,软软地叫:“阿岭,好哥哥……呜呜……我不走……”
糜岭微微低了低头,轻轻碰一下他额头,有点儿咬牙切齿的:“你折腾死我算了!”说着仍搂着他的腰往船梯那儿抱。他吓得嚎哭起来,嗓子都哑了,不管怎么挣扎,还是给抱上了船。倚在甲板的栏杆上,望着底下幽幽的水,煞白着脸,喃喃道:“你、你要是送我走,我就——”
“怎样?”
“跳下去!”
“跳下去可不是呛水这么简单,这下面不知道多少凶猛的海鱼,专吃人肉,就喜欢你身上这种软绵绵的。”
姜瓷颤巍巍软了腿,糜岭把他往怀里抱了抱,托着他沉沉的小腹:“还跳不跳了?”
“不……不了……哼呜呜呜……”他把腰沉在他臂弯里,紧抓着他,生怕他下一瞬就跑下船,“阿岭,我爱你,对不起,昨天我说的气话,你不要我和宝宝,那我——”
忽然间,一阵悠长沉稳的汽笛声震荡开来,在空旷的码头上久久回旋着。他发了怔,盯着缓缓往后退去的码头,好一阵儿才反应过来,不是码头在后退,是船出航了,破开海浪时掀起的水的轰鸣盖过了打落在伞上的雨声。
他回头望向船头的方向,迎面呛了口风,马上被糜岭掰过脸来。
“阿岭,阿岭……”他颤声地叫。
糜岭说:“满不满意了?小祖宗?”
他只是哭,仰着头往糜岭唇边凑。两人吻在一处,深深地,欢欣地,欢欣到几乎有点儿沉痛的意味。
不知从哪儿飘过来的温暖的空气,有一种闷闷的涩味,夹杂着雨的凉意的风,腥咸的,直往面颊上扑,阔大的幽蓝海色主动逼进眼角余光里来,很远很远的天边,竟然不下雨,有一线火红的光漫出厚重的云层。他还看到糜岭眼角残余的一抹红色,远比那线遥远的日光还要令他神往。
姜瓷想,其实早早地,他就已经找到了自由,在糜岭温热的唇舌之间,在他两臂兜出的怀抱中,在爱与新的生命里,他扇着畸形而残破的翅膀飞起来,或者说他被一座伟岸嶔崎的山托举起来,碰到了广阔无际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