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
于杨玦而言,死亡早已不是陌生的东西。毋须论旁的生灵,便是人类,至亲之人的死亡,她亦在年幼时经历了。
记忆里母亲的面容十分模糊,随着积石谷中雪销芳落的更迭,逐渐被画像上的模样蒙覆了。连带着属于母亲怀抱的安适与温暖,也一并消散在寒风之中。
她自那时起越发孤僻沉默,终日躲在书房里习字读书。初时她的父兄亦深陷哀痛,自顾不暇,便请了个阿嬷来照顾她。众人都以为未足四岁①的她对生死之事尚懵懂,那阿嬷见她不哭不闹,亦不与旁的孩童嬉戏,问了旁人,旁人也只道小姐生性喜静。直到后来她数度夜半梦魇,哭喃“阿那”②,众人才知,原来她不但明白,还为了不惹家人伤心,懂事地将思念藏在心底。
她曾无意中见到父亲在母亲的灵位前落泪,后悔自己的疏忽,又哀叹她过于早慧,是苦非福。
待她大了些,开始跟随父兄下墓,更曾目睹众多熟悉或陌生的人以各种狰狞的惨状死去,成为冰冷的尸骨。
后来父亲也去了。
冰凉的触感从脖颈游移到了脸上,杨玦心中平静如止水,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死亡不过是天地之间的寻常。
只是未曾想过,自个会是最先下去与爹娘团聚的,杨玦想,兄长们定会难以接受罢。还有阿危……
阿危……想到那抹倩影,杨玦心间涌上凄哀。
她未有机会继续想下去。
***
时危好容易稳住身形,已不知被冲了多远。她避开浮木等杂物,小心浮出水面,抹了把脸上的泥水,这才看清了四周的景象。
过半屋舍都被洪水摧毁,几处高出水面的山岗令时危得以判断出所处的大致位置。
南照镇位于淮水河道的反弓处,犯了风水大忌。由于河岸与水流方向几近垂直,河堤常年受水流正面冲击,极易损溃。此次决口的便是一段南北走向的河堤,因霪雨暴涨的淮水自西向东涌入了这座小镇。
她们当时是往西北方向的一处山岗上逃,如今不过数息的工夫,时危又被冲回了逆旅附近,到了先前约莫是湖的地方。
周身的水流忽然紊乱起来,一股巨力拉扯着时危往下沉。时危心道不妙,她方才顾着观察方位,竟疏忽漂入了漩涡之中。这漩涡比她曾经遇过的都要蛮横,她抵抗不过,生生被扯进水底的一个洞中。
漩涡似乎便是因此洞而形成的。洞口连接着一条并不宽阔的通道,时危好几次险些撞上四周粗砺的石壁,好在有惊无险,最后只是擦破了点皮。
身不由己地横冲直撞了一阵,时危随着疾流摔在了一块略为倾斜的岩石上,疼得她险些呛水。不过水流到此终于平缓下来,似是抵达了一片开阔地带。
时危发觉此处的水并不深,她坐在水底也能露出脑袋。她连忙站起身,用七曜照亮四周,这才明白自己原来被漩涡卷进了一个沟通着地下暗河的石窟。
这石窟不大,却似乎颇为深邃,脚下的岩石向一旁倾斜延伸,露出水面,形成了一条窄窄的河岸。河岸逶迤蛇行,一直通向七曜照不到的黑暗深处。
从入口返回是不可能了,时危决定沿着这条河岸走,兴许能找到暗河的出口。她亦怀着些侥幸的心思,万一阿玦也被卷进这地方了呢?
沿岸石窟有些低矮,时危不时需弯腰前行。走了约莫半刻,前方出现了岔道,此处水流颇为莫测,分成了清浊两股,并在分流处形成了几个小小的涡旋。
时危停下来多看了几眼,心生疑惑。正思索间,清流连接的洞口深处传来细微的响动,时危立刻警惕,准备好随时防御。
接着,黑暗中浮现了两只幽绿的眼瞳。这似曾相识的情景令时危的心狂跳起来。
时危执剑谨慎地靠近,紧张得忘了呼吸。
下一瞬,却邪窜出来咬住了她的衣摆,时危心弦骤然紧绷,又倏地松开。但见却邪急急地将她往洞中扯的样子,她又焦虑起来,害怕自己高兴得太早,连忙跟在却邪身后,迅速深入这条岔道。
半路上她见到了漂在水中的竹篓,顺手捡了。却邪未作停留,径直跑向更深处。
穿过一段狭窄的通道,四周豁然开阔起来。水流在此处汇聚成了一小汪清潭,潭边有一大片空地,却邪在此处止步,对着某个方向呲牙低吼,压低头身作恐吓状。
时危连忙朝那方向照去,出现在眼前的景象令她气血直冲天灵盖。
杨玦感受到光亮,疑惑地睁开眼,入目的竟是心中所念之人的身影。她诧异地微微目睁。
时危见一团既似水草又似章鱼的东西缠在杨玦身上,两条伸缩自如的触手正试图往杨玦口鼻里钻,心中恶寒,想也没想地箭步上前割断那两条触手,一把将那东西从杨玦身上扯了下来。
那团东西也没见有嘴,不知从哪发出一串爆鸣。时危吓了一大跳,甩手将它扔了出去。然而,那东西似铁了心地要缠着杨玦,并不吃教训,又向杨玦伸出剩余的完好触手。
时危见到这团怪物时便明白了杨玦忽然落水的原因,此刻这怪物的举动彻底惹火了时危。被光芒笼罩的七曜划出数道虚影,时危一条触手也没给它留下,将它削成个光秃的球,又一脚将其踹入黑暗的角落,掷出匕首将它扎在了石壁上。
出了这口恶气,时危收起面上的冷怒,蹲下身着急地查看杨玦的情况。
杨玦躺在地上,抬眸望时危,见平素衣冠楚楚的人此刻说不出地狼狈,乱糟糟的头发滴着水,面上尽是泥痕,不知被什么划出了好几道细小的伤口,还留着血迹。再一看,时危的衣衫与手上均有大大小小的口子。
她想为时危拭去面上的血,却怎样也抬不起手来。又张口想告诉时危自己并未受伤,想问她如何这般快便寻来,竟也觉费力,只发出了几个气声。
“阿玦!阿玦你别吓我。”
杨玦的状态令时危担忧非常。她未见杨玦有明显的伤,但杨玦却这般虚弱,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不知究竟怎么回事。
时危慌乱了一阵,终于想起要去探杨玦的额头。她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额头,又贴了贴杨玦的,并无明显的差别。她的眉头却蹙得更紧,想了想,道:“阿玦,你可有受伤?若有便眨一下眼,没有便眨两下。”
杨玦眨了两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