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正是沈绮微。
沈绮微和蔼地颔首,转身进门,一面道:“莫在外头说话,进来坐罢。”
杨玦跟着进了屋,趁着沈绮微给她倒水的工夫,目光扫过这间小屋。
屋内和从外面看一般简陋。屋子中央一张做工粗糙的木桌,两条木凳,一端摆了张仅容一人睡卧的木榻,榻上一条单薄的被子,另一端则是一方由黄土和石块垒成的临时灶台,一旁还有个熄灭的火坑,上头一口铁锅挂在从房梁吊下来的钩子上。这便是屋内全部的陈设了。
杨玦的目光又转回沈绮微身上。沈绮微一身粗布短褐,衣袖与靴子外用布条绑了护具,未绾妇人发髻,而以发带将长发束在头顶,垂下利落的马尾,只及肩长,飒爽又便于行动。配上墙上挂着的斗笠,俨然一副江湖游侠的打扮。
搁在一旁的剑亦是普通的铁剑,与杨玦所知相去甚远。
当初沈绮微打算从自己的剑里选一柄给时危,挑来选去只觉七曜与女儿最为合称。然而七曜本是时斗所赠,与北斗为一对。时斗觉得若七曜离了沈绮微,他独自用着北斗便没了意思,夫妻二人商量之后,决定将七曜给时危,北斗则归时暮。时斗又请蛰星宫的铸剑师铸了一对新剑,依旧是他与沈绮微各持一柄。此事杨玦曾听时危说过,依时危的描述,那两柄新剑当非凡品,眼前这柄却随便哪个铁匠铺子都能买到。
杨玦心中疑惑更甚。
“本该给你泡糖水,奈何手边窘迫,只得委屈你将就了。”沈绮微端来两碗水,将其中一碗放在杨玦面前。
杨玦心想沈绮微话中的“糖水”约莫是阿危家乡的习俗,不太熟练地抿出个讨长辈欢喜的乖巧笑容,道:“哪里,婶婶客气了。”
却邪凑到碗边嗅了嗅,杨玦顺了顺它背上的毛,便听它道:“嗯,无毒。”
她缓缓端起碗,余光瞥见沈绮微喝了,才抿了一小口。
这小动作没逃过沈绮微的眼睛。沈绮微笑了笑,没说甚么,心中给了个不错的评价。
“上回见你,你尚在学步,一转眼也出落成大姑娘了。你那时体弱多病,如今可是好了?家里人舍得你出门远行?”
杨玦意外于沈绮微透露的讯息:“婶婶见过我?幼时的确体弱,如今已调养好了。”
“甚好。”沈绮微欣慰地点头,目光悠长,“见过的,那玉坠还是你时叔叔给你的周岁礼。怎么,无人与你说起过么?”
杨玦双目微张,一阵恍惚,没想到她的玉坠与时家有这等渊源。
“许是年幼时说过。母亲过世后,父亲和兄长便不爱提起往事,想来是我不记得了。”
沈绮微见杨玦眉尖微蹙,心知她误会了,宽慰道:“无妨,不过是个小物件。今日手头不曾准备见面礼,改日若有机会,连着及笄的礼物一块给你罢。”
平白得了许多礼物的许诺,杨玦受宠若惊,又不好推拒,只得道:“多谢婶婶,这回一定记得。”
沈绮微见杨玦郑重其事的模样,会心一笑,心道杨家的四娘果真如女儿说的那般可爱,只是面皮薄了些,想来经不起逗。她不禁有些忧心杨玦被自个女儿欺负了去。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杨玦斟酌着问起武家庄子的事。
沈绮微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苦笑道:“事到如今,我若说此事与我无关,难道你信么?”
杨玦一噎,面色有些为难。
她想起阿闪那日在山头拾得的香。如若此事与沈绮微无关,她为何会出现在那处,偷偷做着状似祭奠的事呢?这是否说明,她至少是此案的知情者?
况且沈绮微的身手与身量,都十分符合鸟儿们的描述。
但她实在不愿将沈绮微往滥杀无辜的冷血凶徒上想。
她想起时危每回提起阿娘,言辞间洋溢的崇拜与向往。那眉飞色舞的模样,总是感染着她,在她幽冷的心湖拨弄起涟漪。
儿时的她,对那样的时危分外羡慕,难免被勾得去想,若是自个的阿那仍在世,会是何种模样呢?
可是父兄都不愿提起伤心往事,她对母亲知之甚少,连个问的人都没有。还是后来整理母亲的遗物时偶然发现母亲的笔记,她才得以透过那些褪色的文字了解一二。
原本她想,她既已与阿危互通了情意,阿危的阿娘便也是自个的阿娘。但真正面对沈绮微,她才发觉这并非易事。
她不是死板的人,即便那些人是沈绮微杀的,只要沈绮微解释一句另有隐情,哪怕有所隐瞒、不能托出背后真相,她也愿意相信。
然而沈绮微只是目色暗黯地沉默着,不置一词。
杨玦的心沉了下去,顷而被一阵酸涩的情绪淹没。
她一时头脑发热,没忍住道:“婶婶可知,阿危彼时亦在城中,遭受牵连,如今身陷囹圄?”
此话一出,沈绮微面色眼见着苍白了两分,却并无惊讶之意。
杨玦的心像是被冰锥刺中,不知冷与痛孰者更甚。
她还欲问些甚么,未及开口,便见沈绮微面色骤变。
沈绮微从牙缝里挤出二字:“快走。”
同时响起的还有识海中却邪的示警,杨玦刹那间隐约领会了沈绮微的用意,顾不得惊疑,简单告别后,飞身离开了这片榆林。
在她身后,木屋中的沈绮微松开了嵌入掌心血肉的指甲,喷出一口鲜血。
某处,身着华贵深衣的男人手捏一串念珠,满面怒容地睁开眼,一脚踹翻了身边的香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