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的雨刚过,县城里青石板的路上生出斑斑苔藓,芜娘牵着宇哥的手站定,宇哥的脚却不安分,往石棱边上使劲地蹭脚底粘的尘泥。这是娘亲为了庆祝宇哥入学亲自缝的鞋子,黑布鞋面上还用深深浅浅的绿线绣了青松,和身上的褂子是配套的,宇哥喜欢得紧。
今天青松书院放假,整个院子围满了衙役,要作为期三日的童试考场。芜娘和宇哥是来送张涵之考试的。
卯时刚过,书院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张涵之身着洗得泛白的青衫,背上是新糊的试篮,里头备着干粮、一壶茶水、几本折子。他站在队伍中,背脊笔直,面容虽清瘦却沉稳,在一众紧张默诵的学子中显得极从容。
考生们陆陆续续入场。青松书院这回被临时划作童试考场,县学学官亲自坐堂监考。学子们需通过四书五经,时文默写、策问与律赋,方能取得秀才资格。今年县里新任训导为人苛刻,早有风声传出,此次试题极难。
张涵之回头看了一眼芜娘。
芜娘立于街角,眼神复杂,既有一丝旁观者的冷淡,又隐约藏着些不可言明的情绪。她没有像上次那样殷殷叮嘱他,也没有上前替他整衣,只是站得远远的。只宇哥看着爹爹回头,显得极兴奋,一叠声地挥手叫爹。
张涵之勾了勾唇角,终是没说话,转身踏进考场。
三日童试,寒窗数载。
考生们入场后一律不得出入,需在考棚中食宿三日。张涵之分得的号舍靠近东墙,一桌一椅,一盏油灯。他铺好纸笔,将芜娘亲手做的干粮细细收好。
第一日考四书文义,张涵之伏案疾书,胸中所学倾泻纸上。
第二日考时文策论,张涵之以“民为邦本”立意,论述清晰,文笔流畅,策中旁征博引,连坐堂学正看后也连连点头。
第三日律赋默写,正遇夜雨,油灯昏暗。张涵之靠着昏黄灯光硬是撑完三篇,墨迹斑斑,却字迹不乱。
三日一过,张涵之踏出书院大门,衣衫早已风尘仆仆。
书院外,和三日前一样的位置,宇哥早已远远地看见他,立刻扯着芜娘的手跑过去,“爹!你出来啦!”
张涵之难得抱起宇哥,低声道:“嗯!宇哥在家有没有好好听娘亲的话?”
“当然!宇哥帮娘亲做了好多事,还写完了先生要求的大字,回去就给爹看!”
“是吗?那我可要好好检查一番了。”张涵之一边认真地和宇哥说话,一边拿余光看着芜娘。
自新年那场纷争后,两人便疏远开了。芜娘在家只当张涵之不存在,非必要,不搭理。
芜娘看着父子俩的背影,眼神淡淡,既无恼意,也无欣悦,只是不动声色地轻轻转开了眼。她心里已有了盘算。如今童试已过,距乡试不过四月有余,只要张涵之顺利前往省城,那时便是她离开的良机。再争和离已无意义,只要拖住张涵之,不起疑心,等到他踏上赴省之路,她便可带着宇哥与女儿悄然离开。
或许去江南吧。那里鱼米之乡,也有讲学传道之地,大儒云集,足够她隐姓埋名,从头再来。县城的宅子她还是退还给了苏怀玉,只同他讨了一个承诺:日后若苏家商队走南闯北,她可带着家人一同行路。苏怀玉起初以为这是她为张涵之求的,便满口答应,还笑说乐得结下一桩日后翰林的善缘。直到芜娘郑重其事地行了叩礼,请他万万保密,不得外泄,苏怀玉才怔住了。他看着芜娘目光坚定,似明白了几分,却终究没问出口。
芜娘低头,轻轻摸了摸宇哥的发顶,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张涵之身上收回。
而张涵之此时也在沉思。他对这次童试的发挥心中有数,自信十成。秀才功名唾手可得,接下来,便是八月乡试,进省城,再进一步。
他知道,秀才只是第一步。若能在省城考中举人,便可授以朝廷功名,有俸银可领,抵得上县中的一官半职。那时,芜娘便不必再日日伏案绣花,操劳持家。
他不急。他知道芜娘的心仍在远处,但只要一步步来,他有的是时间与耐心。张涵之目光落在芜娘身上,眼中一如往昔清淡,却多了几分执拗的深沉。
…
七日后放榜,县衙门口张榜之时,士子云集,纸榜未展便人声鼎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