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过早饭,天光也大亮了。
林乐钧和几个资历浅的照例清扫着食堂,余光瞧见杨文贵已经套好了那辆拉货的旧马车,正和曾阿福在厨堂门口说话。
“福师傅!”杨文贵搓着手,脸上堆起几分谄媚的笑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食堂内的几个伙夫听见。
“眼瞧着过几日就到冬至了,今儿个采买的东西实在是多,我昨日见林乐钧这小子是个伶俐的,想着能不能让他也跟着跑一趟?”
还是来了!
林乐钧目光一凛,猛地抬起头,正对上杨文贵那双精光内敛的眼睛。他仍然面上带笑,眼神却透着几分审视的寒意。
曾阿福瞥了一眼林乐钧。
“这小子虽然机灵,但终归是个年纪小的。毛都没长齐,更甭提挑菜议价了,你这趟带上他岂不是给自个添乱吗?”
“年纪小,正是历练的时候!”
杨文贵做出一副诚恳的样子,盯着林乐钧冲他点了点头,笑道:“小伙子机灵,让他跟着我也能学学挑菜的眼光,认认路子。往后厨堂有人手不够的时候,也能让他搭把手不是?”
曾阿福倒也觉得这番话有些道理。
说实话,他原本对林乐钧的看法是投机取巧的,小子身子也羸弱,看着不像是个能提刀掌勺的。但经昨日一事,倒是令他对此人有了些认可和信任。
最终他一摆手,算是同意了:“行吧,那就跟着去。你把他看着点,别添乱。”
“好嘞!福师傅放心!”
杨文贵连连点头,随即转头看向林乐钧,脸上的笑容顿时淡了下去,皱眉喝令道:“你小子还愣着干什么?上车!”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打了白霜的山路上。
杨文贵坐在车辕,挥鞭赶着那匹瘦马。林乐钧则抱着膝盖,和几个空麻袋一通坐在板车后头,寒风像小刀子一样往他脸上划,往他领子里钻。
杨文贵不说话,林乐钧便等着他开口。
经过一夜的思虑,林乐钧也做足了随机应变的准备。管杨文贵葫芦里卖着什么药,他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忽然,车轮碾过一块凸起的石头,车身猛地一颠。
林乐钧蜷着身子一时没坐住,被颠得往旁边一倒,头差点撞上粗糙的车沿。
就在这颠簸的间隙,前面赶车的杨文贵头也没回,声音也不高,冷不丁开口道:“林乐钧,昨天晚上在食堂门口,你都听见了多少?”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听不出喜怒,却带着难以名状的压迫感。
眼下深山老林的,山路上也只有他们这一架马车。这句话若是没答好,保不准杨文贵会对他做出些什么。
林乐钧原本做足了心理建设,临到关头也经不住的嗓子发紧。
“……杨师傅在说什么?”他干干笑了一声,做出一副茫然不知的样子。
“我昨晚起夜,差点被冻坏了。外面的风实在是大,除了风声,我什么都没听见。”
得到回答,杨文贵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握鞭的手似乎紧了一下。山间的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阵阵呜咽般的声响。
林乐钧紧张地盯着他的后背,绷着神经等他做出反应。
“哼。”
然而杨文贵只是冷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他扬起鞭子,“啪”地一声抽在那匹瘦马的屁股上。马儿吃痛,小跑了几步,车子颠簸得更厉害了。
车轮辗过山道,祁州城灰青色的城墙渐渐近了,门额落着两个笔锋硬气的“祁州”二字。
林乐钧头一遭来祁州,只瞧见城门口的车流络绎不绝,人声与车马声交汇在一起喧腾,当真是热闹非凡。
杨文贵驱车排队入城,前后的商旅裹着厚厚的袄衣,操着各地口音。好不容易挤过城门,眼前街景豁然开朗,是祁州赫赫有名的万商街。
宽阔的青石板路两旁商铺林立,各式各样的幌子随风招摇。
和五马镇一样,由于靠近南北运河,除了万物交集,祁州还坐落着本朝最大的造船厂。街边除了寻常的酒肆当铺,还坐落着不少船木坊与锚作行,就连空气中都飘着股淡淡的桐油气息。
心事如同巨石般压在心头,再喧闹繁华的街景落在林乐钧眼中,也只如走马观花似的从眼前飘过了。
来到东市,由各式贩户集合的棚帐连绵不断,一眼望不到边际。和这东市相比,五马镇的街市倒像是小场面了。
冬日里的市集喧闹嘈杂,人声鼎沸。摊贩们扯着嗓子各显神通,空气中混杂着牲畜的臊气与鱼腥味。
林乐钧下了车,也没什么四处闲看的心思。只绷紧神经,寸步不离跟在杨文贵身后,看着他熟练地穿梭在人流中。
二人来到一处肉摊前,那摊主一见到杨文贵便陪起了笑。
“啊呀,是杨老板啊,今儿个来得倒是比平时晚了些。”
杨文贵紧绷着脸,扫了眼身后的林乐钧,冷冷道:“有些杂事耽搁了。叫你留的货可给我留下了?”
“那是自然!都是今早现宰的鲜货!”
说着,摊主引他们二人进了棚内。杨文贵紧绷着脸,翻来覆去检查着铁钩上悬挂的猪肉,鼻子凑近一抽,闻了闻气味,又是挑剔肥膘的厚度,又是挑剔肉的部位。
最后又与摊主一阵讨价还价,选定了几块成色上佳、价格公道的好肉。
紧着杨文贵草草买了些新鲜菜蔬,又带着林乐钧七拐八绕,来到市集一个僻静的角落。
只见几个贩子缩在避风的墙根下,面前的油布上堆放着些蔫头耷脑的大头菜。
其中一个穿着面皮焦黄的汉子瞧见杨文贵,立刻谄笑着快步迎上来:“哎哟,杨爷!您可来了!东西都给您备好啦!”
杨文贵点了点头,下巴朝旁边几个湿漉漉、散发着淡淡霉味的箩筐扬了扬:“就这些?”
“是!这可都是些隔夜鲜,便宜的很,专给您留着呢!”
说着,黄脸汉子上前掀开了盖在箩筐上的草帘子。
林乐钧探头一看,心下顿时一沉。
只见那箩筐里都是些卖剩下的菜,白菜梆子发黄发暗,萝卜也带着黑点。这些品相的菜蔬若是放在平时都是没人要的,更不用提收入书院给学子们做餐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