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句千古流传的金科玉律,不过是根勒紧咽喉、将活人钉成木偶的丝线罢了。
王小姐被深锁在闺房,无寸铁傍身,万般皆不由己。一身父母赐予的血肉之躯,竟成了面对这吃人罗网的唯一反抗。
与红袖在巷口分别前,林乐钧左思右想,还是郑重将她叫住。
“红袖姑娘,你回去千万告诉王小姐,活着比什么都强!这世道越是对女子不公,女子便越是不能向轻贱自己的人折腰!若员外只当小姐是个掌中器物、笼中雀鸟,她就更要自珍自重,咬着牙活下去,为自己争出一片自在天地!”
红袖含泪听着,用力点头,将这番话牢牢刻在心里。
望着红袖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林乐钧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
走出巷子,寒风吹在脸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林乐钧把布包向上拢了拢,转身朝着镇口步履沉重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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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儿子今日归家,李四娘特意没出摊。
林家小院的灶房里烟火气正浓,锅铲翻炒的声响伴着诱人的饭菜香,丝丝缕缕从门帘缝里钻出来。
——如今她腿脚利索了,又添了省力的火铁炉子,食客们能吃到现烙热乎的饼子,既不用再熬那五更寒夜,生意也红火了不少。
林乐钧推开院门,暖融融的炊火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门外料峭的寒意。
听到门外的动静,灶房布帘“唰啦”一响。
李四娘探出半个身子,脸上是藏不住的惊喜,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了。
“小宝回来了!累坏了吧?快进屋暖和着!阿娘锅里就差一个菜,咱们立马开饭!”
看到阿娘的脸,林乐钧只觉得连日来在书院积压的郁气与疲惫,统统都被驱散了。仿佛只有在阿娘跟前,他才能卸下所有心防,变回那个无忧无虑的林小宝。
“成!那我可就等着享口福了!”
紧锁在眉心的郁色一扫而空,林乐钧撅嘴扮了个鬼脸,冲李四娘故意扬了扬眉梢。
“我这粗手笨脚的,哪能跟你比?林大厨快别臊我了!快进屋里去!”
李四娘被他这表情逗得笑出声,伸手将人轻轻推进里屋,又赶紧转身去照看锅里的菜。
屋里烧着暖炉,柜子里还放着新絮的厚实冬衣,炕上铺的棉被也是崭新蓬松的。家里四处虽依旧简朴,却处处透着用心经营的踏实暖意。
林乐钧蹲下身,往暖炉里添了块炭。
跳跃的火光映在他眼底,心头的阴霾不知不觉又消散了大半。在香厨堂再苦再累,只要能换得眼前这份安稳暖意,便都值得。
只是目光扫过堂屋角落,一个接雨的木盆静静摆在那里,地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水渍。
“小宝!饭都做好了!快来尝尝!”
李四娘端着盘子进屋,见林乐钧正盯着那木盆不说话,便解释道:
“最近不是连阴雨嘛,昨天晚上又给屋顶吹漏了。我原想着找人去修,可正赶上你今日授假,就想着往后放一放。”
林乐钧抬头看了眼屋顶的破洞,正是当初他和谢钰匆匆修补过的地方。那些茅草终究没能扛过这寒冬雨水的侵蚀,再次漏了。
“没事儿,”他回头冲李四娘笑了笑,“明早我便请泥瓦匠来。”
饭桌上,林乐钧只字未提书院里陈文贵那些腌臜事。
他眉飞色舞地讲起如何得了韦寻赏识,得了赏银,将过程说得一波三折,精彩纷呈。
李四娘听得入了神,时而瞪大眼睛,时而啧啧惊叹。
“这不——” 林乐钧说得兴起,放下碗筷,从怀里珍重地取出那两块沉甸甸的银锭子,轻轻推到阿娘面前。
“看,这就是那赏银。我想着用这钱在五马镇上赁个小档口,往后你也不用顶风冒雪地摆摊了。”
李四娘的目光落在那雪亮刺眼的银块上,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怕是都够他们母子俩吃穿用度好几年了。
“好……好……”
李四娘怔怔地点着头,半晌才找回声音:“过几日出摊,阿娘就去镇上瞧瞧。”
次日天刚蒙蒙亮,林乐钧便踏着晨露出门了。
他专程赶去邻村端子庄,请来了东望山一带手艺最是扎实的老泥瓦匠。
几个师傅手脚麻利得很,转眼便搭起架子,利落地掀开了那破败不堪的茅草顶。林乐钧也没闲着,在屋檐下帮着递瓦片、和泥浆。
“哎哟喂!”
一个老师傅忽然从屋顶探下头,手里拎着一捆用草绳胡乱捆扎、糊满了泥巴的茅草,忍不住嗤笑出声。
“我说小哥儿,这破洞是你们自家糊弄的吧?这手艺……啧啧,能撑过一场雨就不错了,居然没塌下来砸着人,真是万幸!”
林乐钧仰头望去,脸颊顿时有些发烫,讪讪地笑了笑:“那会儿雨漏得急,就胡乱对付了下,让师傅们见笑了。”
老师傅摇摇头,也没再说什么,只麻利地将那捆不成样子的茅草随手丢下屋顶。厚实的新泥熟练地抹上破洞处,崭新的青瓦一片片覆盖上去,最终将拿处屋漏修补得严丝合缝。
林乐钧目光定定,落在那捆草绳散乱的旧茅草上。
想起那双总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心头毫无预兆地狠狠一揪,一股酸涩猛地涌了上来,堵得他喉咙发紧。
自从上回收到那封简短的信,谢钰便再无只字片语,如同石沉大海。
如今,他在这个家中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也要被清理干净了。这数九寒冬的,也不知他日子过得怎么样,寄身在别人屋檐下,身边可有一盆暖手的炭火。
院角的寒风打着旋儿,卷起几缕枯草屑。
林乐钧抿了抿唇,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屋顶忙碌的工匠,忙起手中的活,强行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