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青羊宫经历了一场天翻地覆的大战,一时成都府尹亲至,吩咐全城戒严,先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再说。
然而在数万人的注视之下,奇迹赫然发生,废墟般的庙宇自发飞起,回归原位,青石拼合,填平了战场。所有人得见神迹,激动无比,纷纷下跪,城内响起了惊天呼声。
半里外的暗巷顶部,一座民居屋顶,雾气里投射出蓝光,潮生手持山河社稷图,衣袂飞扬,悬空三尺,正在使用法宝,努力地将他们闯出的祸恢复原状,庙宇群的布局、树木,纷纷飞起,朝着各自原本的位置有条不紊地行进。
“差不多行啦!”项弦说,“雾快散了。”
“不太好看啊。”潮生说,“我搭积木搭得不行,我总觉得他们的格局最好改一改。”
“可以了,别做多余的事,”萧琨只怕本地人注意到他们,“剩下的让他们自己去修缮。”
“是不是得准备点离魂花粉,让他们忘个一干二净?”项弦观察远处。
萧琨:“你带了,怎么不拿出来?”
项弦:“没带,我以为你带了。”
“没带还问什么?别废话了。”萧琨催促项弦。潮生把青羊宫恢复了个七七八八,歪歪斜斜,又默念“老君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们计较”,才跟着项弦与萧琨离开了成都。
城外岷江畔,花蕊夫人再一次被释放。
“你可以走了。”萧琨说。
花蕊夫人充满了意外,说:“你们就这样放了我?”
萧琨:“我要你先回往灌江口去,朝被你掳走的男人们赔罪。”
潮生说:“你既出身于白玉宫,想必修过盛荣之术。”
“是的。”花蕊夫人眼里充满了温柔,说,“盛荣以万木缔结扶养之缘,生生不息,我会在他们的家门前或院中插一枚桃枝,以仙术护佑他们子孙满堂,后代人丁兴旺。”
“很好。”萧琨道,“这么一来,就两清了,从今往后,你不可再作恶。”
“谢谢。”花蕊夫人低声道。
潮生笑道:“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啦,费慧,你自由了。”
“我还能回白玉宫吗?”花蕊夫人说。
“你不再找孟昶的转世了?”项弦道。
花蕊夫人没有再说,只长叹一声,三人却已上了官道,萧琨遥遥做了个“别过”的手势,步行离开了蜀地。
离开成都后,雾气散尽,阳光万丈。
“咱们现在去哪儿?”潮生问。
“恭州。”项弦答道,“到恭州后歇几天,再坐船下三峡,往巫山看看。”
他们在路上等了两刻钟,便碰见了一队来往于成都与恭州的小型商队,项弦使银钱坐上了押送货物的车,这么一来便轻松多了。
萧琨与潮生坐在车斗内,货车上所运送的,大多是蜀绣、盐、丹砂等物。
项弦则坐在车的另一侧,萧琨摊开瑶姬的那封信,对着日光端详,思考。
“晖轮究竟是什么?”萧琨问道。
“就是……”潮生似乎有点为难,项弦使了个眼色,示意萧琨不要追问。
“不。”潮生看懂两名哥哥的眼神,解释道,“只要活在昆仑,无论神侍还是动物,都是永生的,哥哥们知道的吧?”
项弦:“这么好?那垂老之人送进结界内,就永远不死了?”
潮生:“是这样。”
“但一旦离开白玉宫的结界范围,”潮生又想了下,说,“句芒大人的影响将减弱,她们就必须遵守界外规则。”
“唔。”萧琨说,“就得衰老、死去,修仙不过也只是比寻常凡人活得长点儿,寿数到了,仍需去转世轮回。”
潮生“嗯”了声,又说:“然后,句芒大人是一棵树,你亲眼见过它。”
萧琨点头。
“是树,就会开花,”潮生说,“开花的话,就有花蜜。在白玉宫的记载中,句芒大人只开过两次花。”
“哦?”项弦虽不知话题为何转到开花上,却也顺着潮生的话,问,“为什么只有两次?”
“我不知道。”潮生的表情略带迷茫,这涉及神州大地的最深秘辛,以及上古诸神维持世界运转的奥妙,对他来说实在太深奥了。
“总之,开花就有花蜜,而传说饮下过花蜜的神侍,就能获得一种神奇的力量‘晖轮’。”潮生说,“在晖轮的作用之下,她们不受轮回的巨力影响,也许因为,句芒大人本身就是天地脉的一部分?将饮下过花蜜的神侍,视作了自己身体的同源?”
萧琨明白了,说:“所以,受到天地脉影响,离开白玉宫后,仍然会老,会死,但因为花蜜的作用,将保留所有上一世的记忆!”
“对。”潮生说,“也许还有修为?”
项弦先前匆匆忙忙,从善于红处听到了一个大概,一个人能在死后保留所有的记忆转世,这将是什么样的恩赐?
“好东西啊!”项弦感慨道,“我也想要。”
潮生“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又说:“而且像花蕊夫人与瑶姬,她们都是妖,一生本来就很漫长,再有了晖轮的加持,想来会很有趣罢?”
项弦:“那位句芒大人还开花吗?还有花蜜的话,分我与萧琨一点?”
“好啊!“潮生道,“开花的话,长戈会赶紧下山来告诉我的!”
萧琨:“你自己吃花蜜去,我哪天若是死了,可不想再留下前世记忆。宁愿当个无忧无虑的凡人。”
“凡人不可能无忧无虑,”项弦在货车前索性躺下,看着天空,说,“朝不保夕,命悬人手,谁能真正地快活?”
萧琨一想也是,随口道:“真正无忧无虑,就只有你们那狗皇帝。连带着你们大宋也被搅得乌七八糟,朝廷不忧虑,换成天底下这许多人忧虑。”
项弦闭着眼,答道:“被金狗灭国的可不是我们大宋。”
萧琨:“被李朝推到邕州的也不是我们大辽。”
潮生:“?”
项弦蓦然坐起,这话他完全无法反驳,宋国于熙宁年间,与南越李朝一战大败,丢盔弃甲,乃是至为耻辱之事。
“已经没有什么大辽了。”项弦说。
“很快也没有什么大宋了。”萧琨半点也不让项弦。
潮生:“???”
项弦认真起来,说:“是不是想吵架?”
萧琨:“你先提的灭国。”
“你先骂我大宋,”项弦说,“虽然我也骂,但你不能骂。”
潮生:“你们在吵架吗?怎么突然吵起来了?”
萧琨:“我想骂谁就骂谁。副使,你在开封驱魔司,也这么与你上司顶嘴么?”
潮生说:“我们还是来想想,那个‘穆’究竟是谁罢!”
这是项弦与萧琨目前最关心的事,来成都跑了一趟,对最关键之事一无所获,却阴错阳差,揪出一名入魔的驱魔司使。
但他俩现在火气都上来了,并不想去分析什么。
项弦深吸一口气,萧琨抬出官衔来压他,又有潮生在旁,只得忍了。
项弦说:“无论是皇帝还是顶头上司,我向来想骂谁骂谁,实不相瞒,我就是因为骂了官家,才离开中原来蜀地,怎么样?”
“哦。”萧琨轻描淡写地答道。
这个“哦”不说还好,项弦一听到,简直要气炸了,不再理会萧琨。
“郭京吩咐你做事,”萧琨又道,“你也这般只出工不出力?”
项弦听到这话时,恍然大悟,不就是因为驱魔时我没拔剑嘛!
“明白了。”项弦当即凑过去,亲热地去搂萧琨的肩膀,说,“正使,让小的看看,您的手疼不疼?”
萧琨:“滚!”
虽然不明白项弦为什么突然变了态度,潮生却觉得很有趣,哈哈大笑起来。
“让我看看……”
“滚开!”
“我帮你吹吹……”
“你……项弦!”
项弦抓着萧琨的左手,萧琨极力要推开他,两人在车上过招,潮生说:“车要翻了!”
项弦终于大声道:“不许动!这是在关心你!”
这下三人都静了,萧琨先前以血祭唤醒森罗万象上的烈焰,斩去了魔人善于红一肢,但不到短短两个时辰,竟已奇迹地愈合了。
项弦与萧琨对视,萧琨马上收回手。
“潮生,你帮他治伤了?”项弦问潮生。
“没有。”潮生看看萧琨,又看项弦,不知道该不该说,萧琨却主动解释了一句。
“我是半妖之身,”萧琨说,“父亲为妖,母亲为人,寻常伤势,很快就能愈合。”
项弦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联系上一次萧琨在玄岳山洞穴内骨折后很快痊愈,项弦当时就猜测他也许有特异血脉。
一时间车上三人都没有再交谈,直到近黄昏时,抵达城外,城门处高悬牌匾,两个大字“恭州”。
恭州水路发达,占据长江与嘉陵江交汇的天险,以半岛之势延向江中,城门设于半岛与陆地交接之处,乃是极易守难攻的天然屏障。朝天门直入江面,为当地官员领受汴京皇令、谕旨之地,冬夜漫长,江上满是停泊的船只,星星点点的灯火布满大江,与城中灯光相映,犹如琉璃灯中繁彩之光。
萧琨与项弦一路上不再说话,抵达恭州城后却默契地分了工——项弦带潮生去投店安排食宿,萧琨则到朝天门码头去雇佣明日出发下三峡的船只,回来时还顺便打了半斤酒。
到得客栈时,项弦与潮生对着一炉炭火炖鱼,饿得肚子咕咕响,一直在等萧琨。
“吃罢。”萧琨入席,说道,“明天须得早起。”
“不喝酒了。”项弦摆摆手。
恭州人食性较成都更重,酒类菜食更辛,喜吃面与藕、莲子混煮的玉井饭。其中一味炭炉炖鱼乃是巫溪名菜,以三五斤的江鱼先炸后炖,加入椒、芹、姜、芥等调味,乃是冬季最好的菜肴。
项弦见萧琨大半日无话,猜测他定想了不少身世、时局之事,若易地而处,想必远来成都一趟,事情变得更复杂混乱,确实令人焦虑,于是试着出言宽慰道:“会找到天魔宫,救回你徒弟的,不要太担心。”
“没什么,”萧琨答道,“辽已亡了,也不知耶律大石在北方情况,不差在这一时。”
项弦说:“去完巫峡以后,下一处去哪儿?”
萧琨淡淡道:“没想好。”
潮生开开心心地吃着鱼,说:“你俩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客气?”
项弦说:“我怀疑这次善于红背后,有‘穆’的影子。”
萧琨沉默,项弦说:“如果在巫山再得不到有用的情报,你随我回开封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