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他看过来,有些拘谨站在门口不敢动,悄悄打量他的模样。
似乎是月季的功劳,周玄玉今天气色好了许多,墨玉般的眼眸有了神采,淡淡勾起嘴角笑道:“进来坐。刚才检查的时候那些人没为难你吧?”
我摇摇头说:“没有。”
“那便好,在这里谁都有可能是敌人,无数人削尖脑袋想知道的东西放在我桌子上。”
“小的目光短浅,没什么大志向,只想每天不饿肚子。”我抬手擦去额头的汗。
“不过在我办公室你可以放轻松,没有监听设备,也不会有人隔墙偷听。你怎么知道这个故事的?”
“起先是顾盼梦的书。”
“对了,她写了本书,赚了一大笔钱后剃发出家了。”
“我去青云庵见了她,她给我看了手帕,说与沈先生相见的时候她害怕得要命,生怕出了差错。”
“她这个人满嘴胡话,分明她是胆子最大的人。”
“我还去见了赵芩兰,不过她不想见我。”
“赵芩兰既不是延安的人,也不是淮州的人,而是山城的人,她想做坐享其成的黄雀,等延安与淮州之间两败俱伤。但后来的局势急下,她也难以脱离其中。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她帮我们,也是在帮她自己。
周家太太的死是她一手撺掇的结果。”
我脑子发昏,随口说:“周先生,既然你知道这么多东西,难道你是乌鸦?”
“不,我是侥幸活到今天的目击者,恰好目睹了事情发生的过程。”周玄玉打开挂在腰间的枪套,取出一把勃朗宁手枪。“乔宗琼是乌鸦,我亲手枪决了他。”
周玄玉的眼神放得很远,抬头望向天空,我顺着他的视线仰头看去,巨大的火球凌驾于云层之上睥睨万物,将血红的光芒抛向大地,盖在云层、墙头与月季花之上,唯独忘记了周玄玉,止步于他的鞋尖。
仿佛周玄玉枪毙的不是人,而是他的太阳,从此不见光芒,只得藏身黑暗。
“乌鸦是这场戏里的主角,他视所有人为棋子,包括他自己,直到最后他赢了。”周玄玉嘴角挂笑,眉梢却是三分苍凉。
“你讲故事很精彩,我希望你可以一直把这个故事讲下去,但你要告诉所有人乌鸦是一个伟大的人。”
周玄玉语气很平静,却让我后背发凉,仿佛置身于冰湖之上,汹涌的暗潮在拍打脚下的薄冰,我想告诉他乌鸦是被他杀死的卧底,是一个窃取情报的、死不足惜的小偷,为什么给这种人正名。
但这些话在我肚子里打转,最后没敢说出口,我猜到周玄玉想说的是:“只要这个故事还在流传,乌鸦就不会死,他会永远活在记忆之中。”
乌鸦死了,周玄玉动的手,他怎么会不知道?现在又何必做掩耳盗铃的事情。
我想起拜访顾盼梦的那天,顾盼梦斜躺在阳台的皮沙发上,一边涂红指甲,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应该去找周玄玉,他是见乔宗琼最多的人,白天上班的时候见,晚上回来了还要在房间里亲热,我们几个姨太太整天独守空房,寂寞得很呐!”
周玄玉说顾盼梦爱说胡话,加之这话若是真,实在太过荒谬。
但此时此景,周玄玉的落魄样子令我很难不相信这个传闻。
我一时不知道改信哪一方,仅点点头告辞。
我离开总督府的时候,两三个小唱伶踮脚进了门,不久咿咿呀呀的曲调从墙头飘出来,似风中絮散在空中,即便走过两个街巷也能勉强听见: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
我站在街边,望向总督府的青瓦白墙长叹。
我渴望只言片语解开三年前的谜团,而系铃人却用尽全力留在过去的时间里,因因果果,果果因因,究竟谁才是下了十八层地狱不得解脱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