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周玄玉,我来这是想打听一件事:乔宗琼是不是来过这里?”
宋朝晴半跪在地上,连连摇头,从宽大的衣袖伸出两根颤抖的手指,在地上比划三句话:
“不见故人。”
“庵是女人出家的地方,不大有男子来。”
“你快走,不送。”
周玄玉看见地上坑坑洼洼抠出来的字句,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有嘴角微微上翘,又很快向下撇。
宋朝晴倘若抬眼看,恐怕会被周玄玉眼底的神色吓掉三魂四魄。
那不是活人能有的眼睛。
像是原本死去,吊着口气游荡在人间的怨鬼,知晓了自己死去的缘由。
“我就问一个问题,乔宗琼去了哪里,你还没回答我。”周玄玉握住宋朝晴颤抖的指尖,“你说完我立刻离开,决不停留。”
宋朝晴听到这话,手抖得更厉害了,另一只手插进泥土里,哆哆嗦嗦写了一句话:“当年沧澜楼这条线相关的人,总共活了三个,我爹,你,我。”
周玄玉怔怔看向地上的话,他想提脚抹掉字迹,想大笑,想告诉宋朝晴她错了,乔宗琼活了下来,早上他们刚通过电话,所有的话凝结成三个字:
“不可能。”
周玄玉想转身离开这里,却发现全身的关节僵冷,动弹不动,风吹在脸上,才后知后觉两颊布满了冰凉的眼泪,铁锈味从身体深处冒出来,在呼吸中,在舌尖。
他摸了摸人中,指尖的血鲜红。
“我见过乔宗琼,他还活着。”
周玄玉默念了这句话三遍,双眼发黑,便强撑着用犬牙咬破舌尖,换得三分头脑清明,踉跄着转身下山。
七点,福顺酒楼,穿着修身西装、刘海用发油撩起露出饱满四方的额头的男人轻笑道:“我有点饿了,不如我们边吃边聊,等你的未婚妻来?”
“我说了今晚见面的事。”
“看吧,我认为你为了躲我编了个假人出来诓骗,你矢口否认,我让你把人带过来让我瞧瞧。”潘家含着金勺出生的小少爷潘家翎端起香槟酒,摇晃酒杯,眼底同水晶灯下琥珀色的酒水一般明暗莫辨,“小乔哥,你那未婚妻不会真的应了我说的话...是假的吧?”
“我哪敢骗潘大少爷?借我十万个胆子都不够。”乔宗琼起身,“我去打个电话。”
出了酒楼,乔宗琼走进街对面的电话亭。
“周玄玉今天去了哪里?”电话接通的瞬间,乔宗琼开口道。
“他上馒头庵去了。”
“馒头庵?他到那地方干什么?”乔宗琼扶额,“不管那么多,他现在在哪?”
“我在去接他的路上,大约三个小时回来。朝晴说他情况不是很好,你要做好准备...周玄玉开始怀疑你的身份了。”
“...我知道了,这边还有事,先挂了。”
“潘少爷,家里出了点事情,我先失陪,多有得罪。”
“你是得罪我了,为了和你看戏,我连莉莉丝的歌剧都推掉了,谁料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今夜注定是寂寞无人了。”
“潘少爷通情达理,是会体谅人的。回头歌剧院的票我给您送过去一打。”
“我要的是票吗,乔二?要的是一块看的人。你不在我看什么热闹?”
“没问题,之后您哪天想看了随时通知我,有叫必应。”
“这还差不多!”潘家翎喜笑颜开,越过餐桌攀住乔宗琼的肩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咯到肉,乔宗琼轻蹙眉头,身形向另一边倾斜。
“在聊什么呢?”一只手从乔宗琼身后搭上来,不动声色地拨开潘家翎的手。
乔宗琼冷不丁被人搭了肩膀,后背一紧,仰头看到是周玄玉后,绷紧的肌肉放松了下来:“怎么现在才来?我们都快吃完了。”
“我再点些菜。”潘家翎抬手准备招呼服务员来。
“不必了,我们坐一会儿就走。”周玄玉穿了身亚麻色西装,斜纹白衬衫搭配棕色领带,面上看不出奔波两地的风尘,在乔宗琼旁边坐下,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夹住摆在乔宗琼面前的高脚杯,抿了口香槟酒。
乔宗琼挑了眼周玄玉,他穿了西装来,是表明自己知道礼仪,在单人单份的西餐店里喝他喝过的酒,是给潘家那小子下马威了。
乔宗琼凑到周玄玉的耳边说:“剧院的票都订好了。”
“你过去把票退了,我有事与这小子说。”周玄玉沉声道。
乔宗琼在桌下攥住周玄玉的衣角,提醒道:“小心点,潘家手上的四条铁路很重要,西北方战事愈急,发了电报让我采购药物发过去。你要是惹怒了这位爷,可得自己把药背过去了。”
“知道。”周玄玉手搭在乔宗琼的手背上,温暖干燥的掌心让乔宗琼松了口,于是乔宗琼起身道:“我出去一趟,你们慢聊。”
“呼——,终于可以畅快说话了。”潘家翎目视乔宗琼关了门之后,上身往后仰,肩膀搭在椅背上,挑起下巴漫不经心地说:“明人不说暗话,我看上小乔哥了,你开个价,多少能取消婚约?”
“潘少爷说笑了,我和乔二打小二十多年的情谊,可不是能用金钱来衡量的。”
“丑话说在前头,你忍痛割爱,兴许我玩上几个月就腻味还给你了,但你要是死鸭子嘴硬非不答应,别怪我上手抢了。”
周玄玉嗤笑:“嘴硬的恐怕是潘少爷。”
“你说什么?”潘家翎挑了眉毛。
“我说,你大哥一个月之后从南洋回来,听说赚的不少。到时候你还能安安心心地坐在这里看戏喝酒么?”
潘家翎放下酒杯,一脸阴沉地说:“你想做什么?”
“潘少爷是明事理的人,不会不清楚一笔价值百金的生意的份量。”周玄玉瞥了眼门外,乔宗琼正从大门口走进来。
“下周周二晚上七点半,领事馆背后的小门,运货的车窗记得用黑帘布罩住,最好新买个牌照。收到货款之后青霉素和阿司匹林各两车,放在Z1908列车的第九和第十三车厢。到了目的地之后会有一个戴深蓝色围巾的人来取。”
“你不怕我拿了钱不发货?”潘家翎冷笑道。
“潘少爷为人清白正直,以后是要当一家之主的人,不会为了这点蝇头小利败坏自家的名声。”周玄玉伸出右手,“合作愉快。”
“对了,我另外付五十张金券,请潘少爷保护我那未过门的先生安全,出门在外不会被路边的野花野草脏了鞋子。”
“...成交。”潘家翎的鼻尖因为用力而皱出褶皱,与周玄玉握手后拿出手帕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拭。
“你们聊完了?”乔宗琼推开门。
“差不多了,我们回家。”周玄玉站起来伸出手臂从背后半搂住乔宗琼的腰,手臂悬空并未碰到乔宗琼。
周玄玉专门挑了个乔宗琼发现不了但潘家翎能看见的角度。
潘家翎嘴角抽了抽,他及时对周玄玉这种小狗似的宣誓主权的方式进行评价:“虚伪。”
当然是用嘴型说的。
周玄玉温润尔雅的笑容更为灿烂,恰似三月春风,毫不示弱地用嘴型无声回复:“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