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寂寂,拂柳黄昏。
将暮未暮的春色,总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安谧,陶屿这样想。
她的头发已经剪短了,此刻翘起来,扎她的后颈,有点麻酥酥的痒。
手里端着的一碗汤面已经吃完了,趁着小电锅还热着,又卧了个鸡蛋,蛋花儿搅散开来,又洗了一把青菜苔撒进去。
煮饭的时候车门是开着的,但热气还是雾上了窗玻璃,陶屿拿毛巾擦了几下,窗外迷蒙的一片明黄,便鲜亮地跳进了眸子里。
油菜花海,名不虚传。
这是个人不多的小村子,大概周末的时候会有游客来看花,现下花已将尽,平时都是很安宁的。
村里只有一家小卖部,陶屿在这里加了水,买了几包泡面,两袋榨菜与一箱矿泉水,付钱的时候老板娘好奇地打量她:“女娃,来这里看花的?”
陶屿点头。
“外头那个大车是你的哇?”
顺着老板的目光看过去,是一辆灰扑扑的面包车,除了个头稍大些,倒没什么特别的。
陶屿又点头,这次脸上不自觉地挂了一点笑。
她这二十多年来,有很多次笑的时刻。被父母夸赞时的自豪的笑,卷子扔到脸上时的冷笑,剧烈争吵过后的哀笑,在医院看到弟弟时候的苦笑。
极少这样浅笑,不由自主从眼里流出来的,是漾在明黄花田里的笑。
陶屿很舒心,她回到了那辆“小面包车”前面,打开门,信步踏板,目光所及,一切都是这样亲近而熟悉。
副驾驶被转过来了,堆了几件衣服,她关好车门,又把侧面的车窗打开,小桌板一放,玻璃壶里加上一把干茉莉花泡开,什么也不必做,手边的书也不翻开,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窗外,感受吹在脸上略微湿润的风。
她离开“家”已经快半年了。
很遗憾,明明大家都说那是一个好极了的兄友弟恭、夫妻恩爱的模范家庭,明明她也在里面扮演乖顺懂事的女儿角色,不知怎的,那一天突然想逃,而这一逃,便没有打算回去。
“也没事,反正觉照常睡,饭照常吃。”
陶屿有些自嘲地想。
随手翻开一页书,又觉得冷清,犹豫了一阵,到底把《武林外传》打开了,熟悉的茉莉花响起来之后,才把一颗心安定下来。
暮色四合,该开灯了。
这辆房车本来就是二手的,灯带有一处坏了,又补装了一颗射灯,光线不是很足,最亮的就是桌前了。
陶屿趴在桌上慢慢写字,手机充着电,冷不丁有消息进来,她顺手便点开看了。
是南知。
徐南知的消息她是一定要回的,因为珍而重之,只是手指几番踌躇,竟是一个字也没有打出来。
南知问:“怎么样?现在可是习惯了?”
她把这句话想了一遍,又绕着自己这个几平方米的小“家”走了好几圈,终于慎重地打出了两个字。
“是的。”
从她出走S市开始,她的心像坠在了风筝上,危险而自由。
出走的原因也很简单,她已经厌倦了一盘芋头蒸排骨上桌,都要弟弟先选,表弟次之,她最后的生活了。
明明是她和母亲在厨房里削芋头削得满手奇痒,弟弟们都在客厅打游戏。
父亲假装没有看见她郁郁的脸,继续与二叔谈笑风生,等客人一走,一个耳光便甩在了她脸上。
“你这样,别人要说我们没教好你。”
左右为难的母亲上前拉住父亲,又被父亲推开:“这就是你生的好女儿!”
已经过了二十年,却终于在那天觉得厌倦。
厌倦了什么呢?和和美美的家庭,父亲工作体面,母亲操持家务,弟弟还在读书,她刚刚参加工作,按照已知的逻辑,她应该很快相亲成功,钓得金龟婿结婚,然后生子,继续维持这个家庭的体面。
以及这份体面下面的暗流。
譬如她颊上的红印,譬如母亲背上的伤口,譬如弟弟的理所当然,譬如。
芋头蒸排骨里面的排骨。
那天是大年初二,她却义无反顾地要走,几乎是惊惧地收拾东西——本来也没什么可收拾,大部分都是陶熙的。
父亲冷眼看着她,母亲在一边欲言又止。
零零碎碎塞了一行李箱,就这么张惶地逃出门去,跌跌撞撞走到路口才想起。
在这里,她没有地方可去。
也真奇怪呢,在一个地方生活了二十多年,等打开手机通讯录的时候,却没有一个号码是自己可以拨出去的。
这是大年初二,家家都是喜气洋洋的时候。
雪花坠下来了,这座小城冬日多是连绵的阴雨,此时却覆上了浅浅一层白晕。
徐南知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她是陶屿当时的上司,陶屿在年前已经递交了辞呈,照理不应再有联络,徐南知的声音却很温和:“小陶,你在家吗?”
陶屿握着冰得锥心的拉杆,勉力没有让自己哭出来:“没有,我没在家。”
其实不是的,是“我没有家了”。
徐南知停顿了一下:“那么我们约在中心广场见一下?我有些东西要给你。”
电话那头的真诚让陶屿没有回绝的余地。
拖着行李箱到达中心广场的时候,徐南知已经在等着了,黑色大衣上抹了微雪,安静地注视着她由远及近地向她跑来。
“怎么——”徐南知的下巴朝箱子一扬,“要去旅游?”
陶屿勉强露出笑容:“不是。”
她的嘴角却无法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徐南知没有再问,只是招呼她往一边的商铺里走。
幸好,还有一家咖啡店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