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中只有一间空房,不大,只能放一张软榻,再在榻边放一席褥子,便无更多空间。
姜姮走入时,挑剔地环视了一圈,但没说什么,只叫宫人都退了出去。
此时又黄昏,有斜斜夕阳从窗口倾斜而下,照出一道浮动的尘埃颗粒。
姜姮微微一笑,探出手,像是在把玩着一道光,她道:“你瞧,你和我,这间屋子内,只有你和我二人,正是孤男寡女。”
二人常常独处一室,久而久之,便都习以为常,并不将此当做一件大事来看。
可这世上,没有一对普通男女,会自然而然地居于一室。
或许是渐渐涌起的夜色挑起了姜姮的兴致。
她打开了三抬木箱子,将里头的衣裳摆了一屋,深红的、宝蓝的、墨绿的……皆是按辛之聿身量裁剪,长安城内最时兴的款式。
她挑了一件月牙白的放在一旁。
又将辛之聿拉到身前,亲昵唤他:“把身上的衣物脱了。”
辛之聿手指不自然弯曲,面对这样令人浮想联翩的请求,他一动不动。
姜姮笑声:“莫要胡思乱想,你杀人时,血溅到了衣袖上,脏的很。”
见辛之聿仍不动弹,姜姮只好叹气上前。
她的指很灵活,轻而易举就将他身上的外衣脱了去,只动作又急又赶,像是故意用那长长的指甲要刮他皮肉。
姜姮起身,将他刚脱下的外衣扔到屋外,叫宫人拿远些,烧了去。
一边,她喃喃自语般道:“从前听闻,男子练功出汗,常常会脱去上衣,以散热气,难道不属实吗?”
“瞧你面红耳赤,倒惹得我不好意思。”
事实上,纵使北疆常年极寒,军营中的小伙儿,练到兴起时,也会脱衣,赤.裸上身。
有时还会暗自较量,那位老将肚皮圆滚,是吃多了酒肉,这个小子肩太窄,像是没力气。
辛之聿虽不明说,但也曾暗暗得意过,他自幼练功,虽比不上那些正值壮年的,但在同龄人中,也是数一数二。
“殿下是不好意思?”仿佛辛之聿体内的所有温热都挪到薄薄的面上,再散了出来,于是一张口,就是冷言冷语。
姜姮:“本不该不好意思的,谁叫你如此可爱?”
辛之聿自知说不过她,便不“自讨苦吃”,只安静垂首,正想随手拿一件衣物穿上,先被喝止。
“那件月牙白的,我刚挑出来的。”
辛之聿手一停,拐了歪,倒是照做。
他于穿衣打扮上,没有什么特殊的偏好。
不像姜姮,常年是各式各样的金线织纹绯色衣裙。
不料,在此时,有一双小巧的手,却先行一步,从衣领处,探了进去。
辛之聿身子又一僵。
姜姮面不红心不跳,竖起掌心,一点一寸地慢慢摩挲着他炽热胸膛,若有所思地点评道:“热的,硬的。”
“我见过姑姑府上的那些男宠,听说都是她花大心思四处搜罗来的极品,但个个不如你,貌也是,身材也是。”
“我自幼从军……”
那群花花架子如何和我相比。
辛之聿口头的话,戛然而止。
姜姮的指尖落在了他的腰窝处。
那里有一道旧疤,长一指,睫毛宽,是当年和羌人作战时,留下的。
她挪开了指,这次落在了左胸下。
是箭伤,只差一寸,就射中他的心脏。
这个疤痕,很狰狞可怕。
姜姮一个个问来历。
辛之聿有的说,有的不说。
即使说了,也只是三言两语带过。
“疼吗?”
辛之聿略蹙眉头,只道:“给我留下这些疤的人,都死了。”
所以,无所谓疼不疼。
姜姮明白辛之聿的意思,只继续寻找着藏在各处,又重叠合起的疤痕。
于武人而言,伤疤是荣誉。
辛之聿年纪轻轻,但已满身荣誉。
姜姮忍不住想,如果不是北疆谋逆案,辛之聿或许会成为最年轻的大将军。
或许,他会封狼居胥,刻石燕然,荡平大周疆外虎视眈眈的蛮族部落。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胸前。
辛之聿豁然起身,将衣服拢起,怒视她。
姜姮不在意地笑了笑,只短短一瞬,她还是看清了。
那一点粉嫩凸起的上边,有一个很小的红色刺青。
是“罪”字。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凡是罪奴,心脏上方,都会落字。
据说,刺青颜料是剧毒,触肤即烧,便为剜心之痛。
剜心之痛,到底如何,姜姮不知。
但这个“罪”字,是何意味,她再清楚不过
姜姮又笑:“你怨我吗?”
“不怨。”
辛之聿抬眸又垂眼,他睫毛又黑又长,生得很精致漂亮,这样动作下,竟然也显出几分温和。
全是错觉,他也学会了装模作样。
但到底不完全熟练,就方才,还动了气,差点将她推倒在地了呢。
“你骗我。”姜姮娇嗔道,起身往前,又伸出手,抚上脸,冰凉的指甲勾着他的唇。
“你说的好听,做得也好看。但你肯定是怨我的。”
“你怨我,不让你杀了孙玮。”
“你怨我,当初多此一举,救了张浮。”
“你还怨我姓姜。明明是你们辛家军护了我们姜家人的天下,却被猜疑,最后不得不被逼得谋逆,成了罪臣贼子,受天下人白眼。”
辛之聿直视她,目光不躲也不闪了。
“但你不该怪我的。”
“我曾不知你,若早见你,我必然只心疼你。”
“你也不该怨怪我父皇,他疑心病向来重,派了不少人去暗中监视各路诸侯和大臣,但选择谋反的,却只有你。”
姜姮说道,并不是多理直气壮的口吻,只平缓语气。
辛之聿听着,挑不出错来。
“你可以相信我,依靠我,不,是我该依靠你。”姜姮将那件月牙白的衣服披在他身上,又缓缓为他系上衣带。
双眼灿若繁星,眸光柔弱似水。
她哀怨忧愁道:“幸而有你,在这深宫之中伴我,否则,我怎能再寻见,半点欢愉?”
二人身上是同一种熏香。
靠得太近,就融在了一处,分不清你我。
“我可以信你吗?”
辛之聿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那么轻,那么缓慢,像极了他以前最讨厌的,那类慢性子的人。
“当然。”
姜姮回答干脆,神色笃定。
其实他并未完全信。
姜姮的狡诈和算计,他都看得清楚。
但辛之聿隐隐听见尘埃落定的声响。
他忽而肯定,这个答案,是他所期望的。
“我信你?”
“嗯,除了我,你别无他人可信吧?”
“我拿什么信你。”辛之聿又是茫然,双眼像是笼罩了一层水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