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经历了背叛,屠杀了别人,也被屠杀,他少忠,但讲义。
可曾坚信的义,被孙玮摧毁了。
“情呀……是情意,男女情爱最是真挚。”姜姮噙着极淡的笑,眼中有不作伪认真。
她真的相信,存在于楚辞歌赋中,男女之间最美好的爱。
一人死,一人殉。
同生共死,生死与共。
姜姮一想到这样的爱情,心头就软了一块。
姜姮的确累了,她懒懒躺在榻上,极其仔细地注视他,又慢慢阖上眼。
月光抚着她半边面庞,柔软又圣洁,她嘴角无笑,眉眼之间有隐约疏离之色。
幽凉而高贵,像玉。
辛之聿跪在褥子上,久久凝视。
良久后,他起身离开。
月台上,尸体被挪走,但血迹凝在青阶上,未被清走,还引来了不少蝇虫。
孙玮立在血渍旁,望着辛之聿赤手空拳地走近。
他冷静道:“是要取我命了吗?”
辛之聿环视四周。
此刻青阳观内住了近两百人,连半夜起身去个茅坑,都要排队等待,也就这刚死过人的月台,还是一片死寂的。
“你不会放过我。”孙玮侧身,正对他。
“是。”辛之聿言简意赅。
孙玮将佩剑解下,扔向他。
“我确有罪,若是你来动手,最好不过。”
他闭上眼。
他知道,自己做了多少错事。
他从未忘记,往日在军中的那些同僚。
他知道。
北疆谋逆案最大的恶人,是他。
若无他,不会死这么多的人。
他得到了惩罚,自北疆回来后,他加官进爵,但没有一日睡得安稳。
他一闭眼,就能想起那些旧人。
那一群白骨怒视他,要将他生吞活剥。
但他睁眼,只能看见锦衣华冠的自己。
他知道,这些惩罚不够。
所以,孙玮决心迎接最后的罚。
但辛之聿迟迟未动,剑就横在脖子上,那块刚刚愈合的伤又瞬间被划破,血和脓水流淌而下,滑入他衣领。
辛之聿在犹豫。
这并不像是他的作风。
孙玮睁开眼,只见剑刃从他脖颈前掠过。
疼痛袭来,但他没有死。
孙玮盯着地上的断臂,又盯着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又一次,放过了他。
一次是时机不对,二次呢?
辛之聿不言,只望着自己的手出神,随后又将剑扔回了他前:“你该谢她。”
银色月光,白衣少年。
他行事坦荡,一如当初,爱憎分明。
辛之聿离开后,孙玮沉默地站立在月台上许久后,拾着断臂,也缓慢离去。
纪含笑见证了全程,不由得蹙眉:“你叫我出来,就是为了看这件事?”
无人高台上,夜风阵阵,姜姮裹紧了身上的衣物:“不止是。”
“那还有何事?”纪含笑耐着性子问她。
“这出戏不好看吗?”她身侧姜姮反问。
“你不知晓,就四五日前,他还杀了一人呢,那人不过和他有龃龉,如今这位郎中令和他可是有血仇的。”
纪含笑一语中的:“这位郎中令一心求死,给他一剑,反而是解脱。”
言下之意,是认可辛之聿心狠手辣。
“我瞧着不是呢。”姜姮笑道,“他快意恩仇,此次却不杀孙玮,这是因着我。我不让他杀,他便犹豫了。”
她言语之间,隐约有得意。
半夜三更被唤起身,却只为扒墙角,探情人心意,纪含笑无言以对,又觉得,这确实是姜姮行事风格。
多年未改。
“若无旁的事,我先回去了。”她正要从阁上下去。
却听身后姜姮幽幽道:“老娘娘快死了。”
“父皇不想让她再活下去了,你不想再回去见她最后一面吗?”
纪含笑脚步一顿:“她不一定想见我。”
“她会见你的,亲母女,打断骨连着筋,她肯定想见你的。”身后的姜姮像是笑了一下。
“当初为了入宫当皇后,她不得不舍弃三岁的女儿,将她送走。”
“她想是等地位稳固,再把女儿接回来,可等真站稳了脚跟,才知道家中兄弟早将她送给青阳侯当嗣女。”
“自己怀胎十月才产下的孩子,竟是成了别人的女儿,想见都不能见。老娘娘这一生,最亏欠的,也就你了。”
天家秘闻,过往苦事,就这样被姜姮极其轻易地说了出口。
纪含笑转身,直言问:“你在算计什么?”
“怎么是算计呢?”姜姮眉眼弯弯,可眸子是淡淡的颜色。
她道:“是各取所需,也是两全其美。”
“老娘娘想见你,我也有事求她。求人做事,要真诚,于是,我便来请你了。”
言辞之间,像是真诚至极。
但纪含笑半信半疑。
又有冷风吹过,拨云见月。
光亮清晰了姜姮眉眼,她目光所至,是远方。
纪含笑也随之望去。
走在老旧斑驳小楼间的,是一道月白色的背影,清瘦又高挑。
纪含笑蹙眉思索片刻,记起少年的名字,阿辛。
姜姮曾用极其缱绻的口吻唤过他。
二人,一个装腔作势一个拔剑杀人,很是默契。
像是天造地设。
因此,纪含笑记住了他。
不,是在更早的时候,她就留心了这个少年。
纪含笑顿住,忽的想起了,曾在何处见过这面庞。
她厉声讯问:“姜姮……你究竟在算计什么?”
姜姮垂头,大氅毛领将略红肿的唇遮挡住。
“我想他,想得快要疯了。”
“我只想见他。”
她想的,只会是远在天边的人。
近在眼前的那个,不是。
“那他算什么?”纪含笑平静问。
姜姮认真思索:“阿辛很好,不过……除却巫山不是云,他,暂排苦思的宠儿,就是如此。”